接下象徵大總統地位的勳章時,他的臉覆著一層淺薄的笑意。他誠摯地向古拉曼深深地一鞠躬,頭低下來的時候,他很近距離地看見古拉曼形如枯枝的手指,彎曲、蒼白,卻從骨關節的縫隙中流瀉出不能忽視的威嚴,那是多年指點江山所留下的勁風。

他在直起身體之前,許諾自己在一頭黑髮轉為雪白的時候,瞳孔的黝黑不會隨著髮絲變色。

古拉曼平靜地回望著他,恍然想到好幾年前,自己覷得國家處於約定之日戰爭、在混亂中趁隙上位,當時並沒有一個如此像樣的儀式,但他也沒有像眼前的男人一樣,如此平靜、收斂;將勳章親手遞出去時,他仔細地瞧過他那經過賢者之石重新奪回來的雙眼,裡頭竟寫滿了警惕與堅定,還是自從他第二次從真理之門帶著視力回來之後,他就深知自己身上又背負了更多伊修瓦爾人的性命,所以不再如過往那般盛如驕陽?

亞美斯多利斯大總統這個位子,真是他依憑自己的實力一步步得來的。

 

馬斯坦古轉身面向軍隊,先掃了一眼站在最前排的馬斯坦古小隊成員,眉眼間一瞬的舒緩代替他此刻沒有展露的笑意,而在得到小隊成員們毫不掩飾的微笑回望之後,他正式凝住了表情,銳利、沉著,站在麥克風前節奏平穩地陳述未來亞美斯多利斯將變成的樣子,以及他將帶領著全國走向更理想的未來。字裡行間講求實務,依據慎重,沒有光彩奪目的修飾,但卻讓聽著的人好似望見了將在未來盛放的刺眼陽光,令人不由得心跳加速了起來。胸腔滾動著呼之欲出的喜悅與興奮,連吸進的空氣都變甜了似的,他們第一次在聽到從此刻起將會為了這個國家更加辛苦時如此樂意與期待,那是因為那副光景看起來並非遙不可及。

 

在離開麥克風時,他想到了伊修瓦爾殲滅戰結束後,他與休斯並肩,看著高台上的老鼠之王。

他終於也如願以償地站上了那個位置,老鼠之王,那是個並不怎麼好聽的名稱,但他很樂意披著這件尚未完全拭去汙漬的泥衣,接下古拉曼已苦心整頓多年的亞美斯多利斯,繼續在濕爛的泥地裡掙扎。直至這整片耕土適合播種的那一天,他會撒下種子,衷心照料,或許等不到收成的那天他便不得不逝去,但他相信他會找到合適的接棒人選,屆時他會顫抖著枯白的雙手遞出大總統勳章;他也會讓那個年輕人在看到他時,下定與他今日同樣的決心。

 

他會紮實地與國家一起,走完他剩餘的人生。

從此刻起,將會是他生命中最漫長、也最單純的時光。

 

 

01|scold

 

「抱歉!我來晚了,剛才出了點小狀況。」菲利抱著高過頭頂的公文外加兩大幅卷軸,搖搖晃晃地走到大總統辦公室門口。雖說大總統本來就等著他將公文搬來,但還未等到進門的指令,他亦不敢隨意踏進,就這麼傻等在原地。直到大總統辦公室外的接待員從洗手間回到座位上看到了菲利,才好意提醒:「菲利少校,大總統不在辦公室。」

「甚麼?」菲利下意識想探頭,卻沒顧及到手上公文難得達成的平衡,全身連同公文都不受控地大力搖晃了起來,接待員小姐見了連忙前去幫忙穩住,並且從上頭替他抱了一小沓公文下來,好讓他能看到前方。

「大總統在十五分鐘前出去會見客人,說大約一個鐘頭內會回來。」

「閣下有帶著人出去嗎?」

「沒有。」接待員半掩住額,嘆了一口氣,「閣下說,他是偷溜出去的,要下官別叫人來。」

「又來了。」菲利嘆了一口氣,與接待員一起將公文搬進辦公室。「是怎樣的客人啊,居然讓閣下親自溜出去會面。」

「聽說是不得已的,那位客人好像無法在同一地點逗留太久呢。」接待員一手撐著下頷,手指頭在右臉輕點,一邊回憶著當時大總統萬般無奈的臉色。「閣下好像說......說甚麼來著?好像那位客人是在旅程途中經過中央市的,趕著下一班火車又要走了,還是為了大總統特地下車的,說是帶了土產給他,要大總統馬上去車站。據說這是那位客人的原話。」

「哈哈哈、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知道是誰了。」菲利揚起一個微笑,「已經過很多年了,所以妳可能沒有聽說過。那位客人大概是鋼之鍊金術師。」

「鋼之鍊金術師......啊,是國家鍊金術師制度廢除前的校官嗎?下官是這幾年才進來的,所以對那方面的資訊並沒有很熟。那位...鋼之鍊金術師,是大總統的熟人嗎?」

「是的。」他點了點頭,「妳應該知道,大總統也曾是國家鍊金術師吧?」

「這點下官倒是經常聽說,還聽了很多有趣的事蹟。」像是想起了其中一個笑話,卻又不知道能否說出口,她壓抑著突如其來的笑意。菲利一看就知道她想到的大概會是甚麼事,好心地替她點破:「妳想說的,大概是雨中無能吧?」

「噗、是的。」她連忙掩住嘴。「抱歉,下官並不是故意...但真的很有趣。沒想到那麼勤勉沉穩的大總統,以前會是這麼活潑的人...該怎麼說,有點難想像。」

「大概跟年紀也有關係吧。還有現在的職位,我想大總統一定也獨自想了很多,才變成現在這樣的他的。」他感嘆道,「其實這也是好的改變不是嗎?雖然我也曾不時懷念起以前無所畏懼、跟著閣下到處硬闖的時光,但如今閣下已經擔任大總統十來年,我也早就習慣,並且依賴著現在這樣沉著的大總統閣下了。」

「聽起來,您們以前的生活十分熱鬧是嗎?」

「當然,天天都像在大冒險呢。」他插腰笑出聲,「每天都在擔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不過話說回來,當時的我明明怕死得要命,卻從來沒有質疑過閣下的命令...」

「您一定是打從心底信任著閣下呢。」

「沒錯,雖然閣下很胡鬧,還經常丟下指揮官的位子,跑到現場救援。」菲利攤手,「因此常被罵得很慘呢。」

「被他的部下罵嗎?」接待員驚訝道,「居然有這麼大膽的人,難道不怕被革職嗎?」

「閣下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對的,所以當時他很乾脆地就虛心接受了。」

「啊、這點倒是跟現在一樣。」她點頭,「下官經常看到這樣的大總統閣下,就算下屬直接向他進言,他也不會生氣,反而很積極地與之討論。」

「是的,這是閣下一直以來的作風。」

「真想要看看當年傳說中到處出任務、立功無數的馬斯坦古小隊啊...走在司令部裡一定很威風吧?」

「不不,太刺眼了是會招人忌恨的,我們當時是很多人的眼中釘,在司令部裡一點都不暢快。」

「對了,下官還聽說當時大總統...」「啊,馬斯坦古大總統閣下!」聽到動靜,菲利飛快地迎上前去,「閣下,您怎麼又不帶人出門了?」

「...我是該帶著人出門的。」馬斯坦古沉著一張臉,舉起手上一大串乾燥香菇。「鋼仔說甚麼這是阿爾馮斯從清國帶回來的特產,還特地留給我一份,要他到西方辦事的時候順便捎來給我,這麼一大串,居然還沒有包裝!要我這個大總統大剌剌地提著這個走在街上,成何體統!」

「啊哈哈...屬下似乎可以預見明天新聞的頭條了...」菲利接過那串香菇,「這要怎麼料理啊?」

「不知道,分給你們吧。」他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反正你們家裡都有開火吧?你們比較用得到。四個人拿去分一分。」

「...是,那屬下就先替哈博克他們謝過您了。」他提著香菇跟著大總統進入辦公室,一邊叮嚀道,「擔心您遇到危險,還是請您下次一定要記得帶著部下出門。」

 

在關上門前,接待員聽到菲利的聲音突然不似先前那樣開朗,略微低了下來:「否則您又會被罵了。」

她眨了眨眼,將視線放回眼前的訪客名單時,內心還在想著,哪有誰會膽敢責罵這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

 

 

02|note

 

「說得也是。」

他轉頭看向菲利,眼瞼卻不得不沉重地落了下來,再睜開時,菲利不確定他看到的是不是淚光。

「說得也是。」

他又重複了一次。菲利攥緊繫著串串香菇的細繩,有些後悔。雖然他自己其實清楚,那並不是脫口而出--他遲疑過的,在說出來前,那短短的幾秒,他甚至連馬斯坦古剛當上大總統那年、他們四人一齊拒絕擔任大總統輔佐官的景象都清晰地記了起來,但他還是說了,也許是因為接待員的關係,他久違了近二十年聊起那些話題,使他一時半刻壓抑不住向大總統訴說的衝動,關於他們的曾經。

他猜想,馬斯坦古大總統閣下大概也有十分長的時間不曾聽過有人以曾經的回憶如此要脅他,要他好好遵守規定了。

那段曾經,在現在看來其實已經很接近空白。

但即便最後會消逝,那也將成為一段最重要的缺失,無法用別的回憶來填補。

 

「但我實在是很不喜歡帶著一片保鑣招搖過市的感覺啊。」馬斯坦古終於又繼續說話,菲利回過神來,發現那雙眼睛裡連點水氣都不剩,剛才那一瞬間彷彿是另一個宇宙傳來的畫面。「不會有甚麼危險的,我也不是無法保護自己的人。可別以為我這幾年光只顧著改公文,其實我還是有持續鍛鍊的,也是為了不讓體力隨著年齡下降。」

聞言,菲利失笑道:「您這是打算把自己壓榨到最後一秒嗎?」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他揚起一個微笑,作為結束話題的動作,他回到了辦公桌後拿起一份公文開始閱讀,不再說話。

菲利站在原地看了半晌,沉默地舉起右手行軍禮,便帶著香菇離開了大總統辦公室。

 

「那些味道還真是......」馬斯坦古隻手在鼻子前揮了揮,「怎麼可以留在辦公室這麼久?鋼仔那傢伙淨是愛給我添這種麻煩。」他咬牙碎語著,有些煩躁地將眼前已經堆高過頭的公文搬了一些到地板上,並就著彎腰的姿勢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回想著甚麼,頓了足足有十秒才直起身,並且投降似地拿起胸前的小冊子。

他一頁一頁翻找著,手指的動作卻極輕,因為多添了好幾頁紙臨時黏了上去,以至於整本筆記本幾近散架;有幾頁還搖搖欲墜快整張掉下來了,他連忙又拾起夾回去。擔心破壞到裡面工整密集的文字,他也從不敢用鍊金術去修補它們。

就算因為看過真理而不用鍊成陣又怎麼樣呢?他一樣得屈服在某些事物底下,用最純粹、最笨拙的方式繼續過活。連同他剛才所說,會將自己壓榨至最後一秒,那並不是虛言,而是此刻最能完整表達出他的生活狀態的一句話,亦準確涵蓋了他這將近二十年的歲月。

 

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是早就已經不必倚靠筆記便能順利工作了,但這幾年隨著頭上白髮漸增,體力與記憶力隨之下降,突然在某一刻,他又忘了那些曾刻意練習過並早已熟爛於心的筆記內容,不管再多背幾次,竟都再也記不起來了。

明明技能這種東西,只要熟練過就會成為身體的本能;但也或許是因為,他曾在年輕時一邊練習一邊想過,這些本都不是屬於他的東西。

可能是為了回應他曾有過的寂寞與不甘心,身體在年邁之後誠實地反映出了深藏在靈魂裡真實的想法。他不想學這些,他不願意去做這些本屬於另一個人的工作,卻又不得不逼迫自己。

 

將筆記本闔起放回胸前的口袋,他的手指俐落地挑起幾疊公文,按照上頭的編碼由左到右分門別類地放好,拿出標籤紙一一貼上。

接著,按照標籤紙的顏色,他將它們放進了待處理的公文堆裡,確定都分類完成,再從公文截止的時間開始排列,結合考慮最近經常出問題或者最為忙碌的是哪些部門,篩選出今天之內一定要完成的公牘,再將剩下的進行大致上的時間分配,務必在明後兩天之內解決,才不會愈積愈多。

在做這些事前工作時,他的嘴角下意識壓得很低,那是他正專注於某件事時習慣的表情;心裡則是默念著這些步驟,以及剛才在筆記本上才又溫習過一遍的部門編碼。

終於正式開始批閱公文時,他鬆了一口氣。剛才事前的準備雖然不用花他半個鐘頭,但那卻像是極限忙碌了一整天般地疲憊,再加上並不熟練,進行的過程中手的動作總是不得不隨著大腦的思考而暫停下來,這讓他感到十分煩躁。

「啊...還有那兩幅卷軸。」

撐著辦公桌站起來時他又不禁嘆了一口氣。一邊捶著肩膀,一邊走到了沙發前揀起卷軸拉了開來,皺眉看了一會兒後,又揀起另外一個。

 

前來收取公文的人是普雷達。黃昏剛過,司令部的走廊上充滿了正要下班的軍人,普雷達疾步走在走廊上,穿越歡聲笑語的人群,偶爾與幾位熟人打打招呼,當被打趣肚子依舊這麼大、軍服老是沒有真正扣起來的一天時,他則會笑著回應,比年輕時又更大了許多,幸好老婆從沒嫌棄過。

一定是被老婆又養得更胖了。他老是能回憶起馬斯坦古感嘆地看著他的肚子並說出這句話的表情,聽在他這個當事人的耳裡,是既覺得馬斯坦古欠扁,又忍不住為了自己的妻子而得意與喜悅;馬斯坦古當年在為他們證婚時,還曾開玩笑地問過女方是不是因為看上了普雷達的肚子,而他的新婚妻子竟靦腆地回答了一句,他的大肚子很性感。

尤其是這些年來他的孩子慢慢學會獨立,而他隨之老邁時,他更常回憶起這些幸福的片段。

在小隊裡,最早傳出喜訊的人是法爾曼。當年他在辦公室向所有人宣布了他求婚成功的好消息,在一片歡呼喧鬧聲中,他突然安靜了一會兒,問那時還是中將的馬斯坦古,能不能當他的證婚人。於是到了後來,除了哈博克,馬斯坦古擔任了小隊裡每一個人的證婚人。

 

與正要下班的接待員打過招呼後,他打開了大總統辦公室的門,在探頭去看馬斯坦古的公文進度之前,他首先察看了馬斯坦古桌上的茶杯--上頭早就佈滿了乾掉的茶漬,一定是喝完之後就這麼放置了好幾個小時沒再添過,他皺眉瞥了一眼上司,在得到一個象徵性的微笑之後,他更加不滿,拾起杯子去替他簡單地倒了一杯原本要用來泡茶的開水。

「您想要脫水而死嗎?」叩的一聲,杯子被用力地放到了桌子上。

「我去洗臉的時候有順便喝過了。」說著,他還是端起了杯子喝了半杯,「謝啦。這些你拿去吧。」

「這麼多?您今天有吃過午餐吧?」

「有,不用替我擔心。即便我忘了,門外的那位小姐也會定時來敲門提醒,不是嗎?」

「您的輔佐官們呢?還沒外派回來嗎?」

「是啊。」

「我說啊,哪有人會把自己的輔佐官全都往外派的?至少也該留一位在身邊吧?要不然,」他翻看了一下那些公文,「您的工作效率會變低吧?」

「有變低嗎?在你看來。」他笑著反問。

「是......是沒有啦。就今天的量看起來,效率十分高呢。」他嘆了一口氣,「您的輔佐官一定是這世界上最輕鬆的輔佐官了,平常不用被外派出去時,所做的工作也就只有負責運送公文而已。」

「所以最近經常派他們出去啦。」假裝聽不懂普雷達的勸告,他順著他的話回應,還邊繼續批改著公文。

 

 

03|shame

 

過了晚餐時間,馬斯坦古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保鑣們的耳目,從司令部其中一扇隱密的窗戶跳了出去。腳踏到草叢時,一隻貓突然飛快地從高處竄了下來,他驚嚇地喊了一聲,狼狽地往前撲到樹幹上,夜又歸於寂靜。

稍稍扭動腳踝,確定沒有因此受傷,他索性抱著清涼的樹幹就這麼靠了一會兒,才饜足地站挺身子,拍拍衣前的泥土離開司令部。

幸好已經換上了便服,否則人們看到他發皺的軍禮服肯定會說他破壞國家的形象。其實啊,除了每年出國外交的那幾天,他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得注意胸前勳章是否歪斜,不是嗎?至少走在擺滿蔬果童玩的市集裡時,即便穗帶邋遢地落了下來前後甩動,亞美斯多利斯也不會因此被鄰國唾棄。但他還是決定不那麼貫徹他所渴望的率性,因為他明白那只是在嚴苛的制度下所產生的反骨。

就像雖然他不願意徵用輔佐官,但直到他爬到了大總統這個位子,卻終於不得不服從這個政治體系所明定的制度,接受了國議會安排給他的四位人才。

 

總算走到了在兩條街外就聞到的香味根源,他熟門熟路地向老闆包了兩隻烤雞腿,又隨意寒暄了下,才抓著雞腿冷掉之前提步回家。這個國家的人們似乎都已經很習慣這任大總統的隨和,這也可能與他並不住在總統府有關。至少在他每日來往公寓與司令部兩點一線的單純生活中,所會經過的街道與店家都視大總統為普通的常客;他們有很多人都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與大總統一起從年輕走向衰老,所聊的家常亦飽含了對這個國家的進步與希望。

你可能會問,那麼愛限制管束他的國議會,怎麼可能會放任他住在總統府以外的地方?

國議會的確積極地干涉過這個問題。之所以會做出讓步,僅只是因為馬斯坦古當時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習慣住在這麼寬敞的屋子裡。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我隨時都可能因為寂寞而死去。

至今,國議會的元老們仍將當年因一時的驚嚇所做出的讓步視為人生中最大的敗筆,但誰讓那是馬斯坦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談到死亡?

即便那句死亡說得那麼像一句玩笑話。但曾經,他們其實都隨時做好了拯救馬斯坦古的心理準備,在馬斯坦古還是中將的時候,緊張與恐懼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安然無事地升為上將。

直到他們確信至少這個國家還是他活下來的前提之一。

 

快要八點的時候,他終於在一個路口外望見了公寓前的街燈。他正要避過車輛走過去時,草叢旁細微的咕嚕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確定以他如今的聽力而言那會不會只是幻覺,但他還是走過去察看了,並且在那後頭發現了一個男孩子。

因為聞到他手上烤雞腿的香味,而控制不住肚子發出咕嚕聲的男孩。

他看到了男孩直勾勾盯著油紙袋的眼神,失笑地將其中一隻雞腿分給他,與他並肩坐在草叢後頭。

 

雞腿其實已經涼了,但在這個盛夏裡卻是正好入口的溫度,一老一小津津有味地啃食著晚餐,馬斯坦古問他還餓不餓,得到男孩難為情的點頭後,又帶著男孩走到附近賣魚肉餅的餐車,點了一大份魚肉三明治給男孩,自己則是要了一份簡單的生菜沙拉。卻十分恰巧地,餐車的老闆竟與男孩是熟人。

「小凱,你怎麼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家?」

「爸爸媽媽都還沒下班回來,一個人在家很無聊。」

「你的父母白天的時候不是都會將你託給湯瑪斯夫婦照顧嗎?」

「我提前回來了。」

於是馬斯坦古知道這個男孩是剛搬來不久的瓊斯夫婦的獨生子,這個鎮上的人見到他都叫他小凱。

「他的父母提前放了一些餐費在我這裡,您就別付小凱的那份了,總統先生。」

「是嗎?」他從善如流地只付了自己的沙拉錢,便帶著小凱在一旁坐著用餐。

 

「為甚麼會提前從湯瑪斯夫婦家回來呢?」聽出方才對話的重點,馬斯坦古問道,「不可以讓父母擔心啊。」

「......」

瞧見小凱打從見面起第一次寞落下來的表情,馬斯坦古回想起他是在草叢後找到他的。

「與朋友吵架了嗎?」

小凱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嘴裡還有一些魚肉碎屑。「您怎麼知道的?」

「你的臉告訴我的。」他笑著拍掉小凱嘴角的吐司屑,一旁的餐車老闆也忍俊不禁地遞了一份餐巾紙過來。

「總統先生...我該怎麼辦才好呢?」被問中心事的小凱此刻也不羞於提問,「今天我在跟查理家的金絲雀玩的時候忘記關窗戶,一不小心就讓金絲雀飛走了,查理回到房間看到時一直生氣地責怪我,當時我是真的很慌很慌,所以怎麼樣也不肯承認是我的錯...然後我就跑出來了。」

他口中的查理,是湯瑪斯夫婦的兒子。

「我真的很想向他道歉,也很想陪他一起找金絲雀。」他沮喪地說,「其實我真的很想幫忙的,但當我終於下定決心回去找他時,卻從街道上看到查理已經找回金絲雀了。」

「雖然金絲雀最後找到了,但這的確還是小凱你的錯呢。」馬斯坦古煞有其事地回應道。

餐車老闆也點了點頭。

小凱看了兩位大人的反應,內心更慌了起來,連忙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

「首先,要克服自己的羞恥心,一旦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好丟臉的,你就會自然而然地去找他道歉了。」馬斯坦古微笑看著他,「這需要一點時間,慢慢來,不用著急。」

「啊,這也是大人的課題。」餐車老闆感性地下了一個小凱聽不太懂的註解。

馬斯坦古笑著將即食餐盒交與餐車老闆處理,小凱見了也連忙把剩下的三明治塞入口中,模仿馬斯坦古遞出餐盒的動作,含著食物發出了謝謝的音調。

兩個大人在一旁耐心地陪伴著,晚風安靜地吹向正努力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的男孩,他喝了一大口紅茶,繼續好奇心不減地發問:

「大人也會遇到丟臉的事嗎?」

「會的喔。」餐車老闆首先答應道。

小凱看向馬斯坦古,「總統先生也會有嗎?」

「有的。」馬斯坦古一手輕放在小凱的後腦,「丟臉的事、羞愧的事,有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小凱歪頭,彷彿是在思考著偉大的總統先生怎麼聽起來,好像比他這個愛闖禍的小孩子還要不厲害?「比如說呢?」

「比如說......」他沉吟了一會兒,惹得小凱更緊張地盯著他,深怕他會臨時變意選擇不說出口;而餐車老闆一向了解馬斯坦古的幽默風趣,也期待著他的答案。

 

「我至今感到最羞愧的一件事,就是我忘記了我一位朋友眼睛的顏色。」

 

 

 

04|blank

 

哈博克遠遠地就看見了菲利,個子高的他一招手就是更為顯眼的存在,菲利也很快地發現了哈博克,轉頭看向馬斯坦古:「閣下,哈博克上校來了,我們走吧?」

「嗯。」他一手提起自己的小皮箱,巧妙地拒絕了部下想要替他提行李的好意,菲利連忙跟著往前走,心裡想著他依舊沒有改掉從前的習慣。

因為他以前的副官是女性,所以他向來是自己的東西自己提。若非他的副官不願意,他或許也很樂意替他的副官一併張羅那些重物。

 

他曾說過,他最不喜歡看見她搬著高過頭的公文搖搖欲墜地走進辦公室的樣子。

普雷達當時喝了一口啤酒,打趣地笑話他:那是當然的,她搬的那些公文都是要給您批改的,您怎麼可能不討厭呢?

小隊成員們全然不顧上司黑了一張臉,四個人捧著啤酒痛快又清脆地敲在了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而馬斯坦古只是笑嘆了一口氣,半舉起自己的啤酒對著空氣點了一下,算是附和他們的乾杯,自己也咕嚕嚕地解決了一半。

但其實他們都知道,馬斯坦古所說的每一句話的意思。

直到在很久很久之後,他們聽到他輕吻手上的百合花瓣、放到她交握的手上時,他以一道比吻還要更輕的聲音說道:等我走到與妳無關的地方之後,我就去找妳。

 

他們似乎也懂。

 

菲利突然停下了跟隨馬斯坦古的腳步,舉起右手用力地按住雙眼。放下右手時,他彷彿又聽見了他們四個人的啤酒杯大力又歡快地撞在一起的聲音,刺耳的清脆帶著回音嗡嗡作響,令他震耳欲聾,好像震碎了一大片用悲傷的、刻意安靜的歲月所築起的白牆。

睜眼時,他看見了逐漸走遠的馬斯坦古的後腦杓,也是一片惹眼的白色。

 

將馬斯坦古護送回大總統辦公室之後,菲利與哈博克一同退了出來,並肩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

「哈博克上校...你有沒有覺得,閣下最近好像變得更老了?」

「嗯?」哈博克終於得空點了一根菸,「哪裡?」

「頭髮啊。」他指了指自己的髮尾,「白頭髮好像更多了。」

「喔。」他毫不在意地應了一聲,用下巴指了指菲利,「你不也是嗎?我也是啊。」

 

「我們都老了。」

 

 

-

 

很少人在進入大總統辦公室的時候,會敲門的同時直接開門,率性地不等一聲「請進」。

這樣的訪客,也是接待員最頭痛的類型。馬斯坦古在察覺到有人進門的同時,也聽到了接待員緊張的聲音,他抬頭,在驚訝的挑眉過後,便讓不知所措的接待員離開,並沉默地看著訪客將辦公室的門關上。

直到他們再度對上眼,他才首先招呼道:「卡達利納中校。好久不見。」

蕾貝卡‧哈博克並沒有刻意修正他對自己錯誤的稱呼;她向來更樂意聽見他稱自己的舊姓。

「真的是很久不見了,別來無恙,馬斯坦古大總統閣下。」

「請坐吧。」

「請您不用起身。」她坐上辦公室中會客的沙發,禮貌而周到地說:「就這樣談就好了。」

「好。」他從善如流地坐回自己的辦公椅,與她之間隔了一段不小的距離。但幸好辦公室足夠安靜,至少他們能夠用正常音量對談。

 

「聽說您臨時去了南方一趟。」蕾貝卡鮮少用這麼制式冷靜的聲音說話,即便是面對她的前上司--在卸任不久後便過世的古拉曼前大總統,她總是俐落、明朗,且時不時顯露出調皮活潑的本性,與她那嚴肅之中偶爾才會流露出溫柔與幽默的摯友是全然相反的類型。

她實在是不想要一直盯著馬斯坦古看,別開了視線,環繞了一圈大總統辦公室。「約翰說得沒錯,您的辦公室是真的沒有擺放輔佐官的辦公區。」

「即便是規定,我至少也握有一點彈性變更的權利吧。」他自始至終保持笑意溫和,「我不習慣。」

「不習慣甚麼?有輔佐官在您的辦公室嗎?」

「我不習慣有輔佐官在側。」

「是這樣。」蕾貝卡沒有打算與他慢慢打啞謎,直接便切入主題。「您的輔佐官們派了一位代表來向下官陳情,說他們自從跟隨您之後到現在已經十餘年,除了搬運公文與接收外派任務以及報告成果,他們幾乎沒有機會在您的辦公室停留超過半個鐘頭。他們滿懷壯志為亞美斯多利斯效勞,但卻也因此成為了全司令部的笑柄。他們請益過您的前任直屬部下們,皆都得到了他們『請諒解,但請繼續為了大總統與國家堅持下去』的回應,直到了昨日夜間,您竟然臨時動身前往南方,而他們卻都是由司令部其他部門的口中聽見的,並且他們目前並無被指派任何工作或任務在身,直到您回到中央為止,他們皆處在完全閒置的狀態。」她頓了頓,又繼續道:「您以前再怎麼架空他們,都不至於做到今天這種地步。即便您出差時從來不帶他們在身邊,也會為了合理您的作為而將他們外派到別處。實在是忍無可忍又求助無門,於是他們找到了下官,希望下官可以來遊說閣下您。」

「嗯,我知道了。昨晚的確是事發突然,我來不及替他們安排。」他真誠地說道,「我會向他們道歉,並且給他們一個交代的。不過,他們為甚麼要找上妳?」

「或許是因為下官也曾任大總統輔佐官。」

「嗯,那妳當時是怎麼回應他們的?」

沒料到馬斯坦古會好奇這種問題,蕾貝卡輕挑一邊眉,便毫無遲疑地答道:「下官與現任的大總統閣下並不熟。」

聞言,他終於揚起了嘴角:「是呢。我當上大總統之後,妳還是第一次踏進我的辦公室。」

而她並不想回應這種調侃。

「請恕下官直言,您大可以開除這四位輔佐官,而改用您以前的四位直屬部下。」

他則是搖了搖頭,笑道:「我當上大總統的一個月後,國議會發來了提醒我任用輔佐官的公文,當時我只是在辦公室唸出這份公文,那四個人便馬上異口同聲地告訴我,他們四人不願意擔任我的輔佐官。」

「......,所以,您原本真的有打算用他們?」

他還是搖頭。

「既然如此,您選擇接受了國議會的安排,就應該要負責到底。至少,也該讓他們參與輔佐您的工作,而不是將他們當成司令部中任何一位國軍,派給他們一般的任務與工作。」

「他們是這個國家的體系安排給我的人。」說著,他的嘴角慢慢垂了下來。

 

「他們並不是我所選擇的人。」

 

蕾貝卡的心臟突然狠狠一扯,她皺眉,眼裡閃過一陣複雜的凌厲。

她早已習慣將那些關於摯友的悲慟,自動轉變為對他的憤怒與不滿;但親耳聽見他說出這句話,她還是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沉默良久後,她終於開口說道。

「一直以來,對下官而言,您首先是她的上司,之後才是羅伊‧馬斯坦古。」她毫不避諱地說出他的全名,語調又狠、又輕。「而當您不是她的上司之後,您在下官眼裡,便甚麼都不是了。」

她用言語徹底地,摧毀了馬斯坦古的存在。

但他何嘗不希望像蕾貝卡所說的一樣,在那個生命的前提消失之後,他也可以不必繼續支撐自己活下去?但就如同她曾經說的一樣:他們這些罪人的命啊,已經不是想丟就可以丟棄的了。若是他哪一秒不小心放縱並屈服於自己的任性,只怕他也到不了她所在的地方。

她會永遠拒絕見他。他知道。

而這也同樣是蕾貝卡之所以會繼續待在中央司令部的理由。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為了她而變成了永遠對立的存在,卻也因為她,擁有了同一個悲傷的理由、以及同樣的動力來源。她讓他們變成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我知道。」而最終,馬斯坦古也只能給出這個回應,「很高興妳始終選擇踏進了這間辦公室。」

「下官也不知道為甚麼,會為了這種芝麻小事而走了進來。」她呼出一道很長的鼻息,雙肩亦隨之垂了下來。她轉頭看向馬斯坦古,發現他已經又開始拿了公文批閱,而他的另一隻手則是捧著一本看上去賣相不佳的冊子。不知何來的預感,她起身走到了他的身邊--只有輔佐官能與大總統一同處在辦公桌後頭,那也曾是她站了好幾年的位置。蕾貝卡毫不顧忌地探頭看向馬斯坦古的筆記,在馬斯坦古疑惑且略帶不滿地轉頭看她時,她退出那張辦公桌,筆直地站到他的面前。

「您將她的筆記拆頁,黏到了自己的筆記本上?」她不甚贊同地說,「您既然都得倚靠您前任副官的筆記才能工作,就代表您的工作效率還有提高的空間,不是嗎?」

 

而他亦沉默地與她對看了一會兒,良久後,他突然向她提問。

 

「卡達利納,快要二十年了,妳還記得她的模樣嗎?」

 

「甚麼?」她有些不可思議地不禁提高了音調,「當然會記得的吧?」

「是嗎?」

他突然想起了遇見小凱的那個晚上,他曾說出的那句話。

「但是,我已經忘記她長甚麼樣子了。真是不可思議,我以為我會一直記得,但現在想起她、或夢見她時,腦海裡卻只有一團空白的輪廓,連同她的聲音,也不再清晰。」他眨了眨眼,視線沒有聚焦,好似正凝視著他腦海中的那團白色。「現在我也已經老得不像樣了,或許再見到她時,她也認不得我了也說不定?」

「如果忘記的話,看照片不就好了嗎?」她一直深埋的煩躁因為他的提問而漸漸地明顯了起來,「下官真是完全不能理解您的想法。」

「我不能看照片。」他的視線輕微地往下掉,而嘴角卻悲哀地向上揚起。「我一看到照片,就會以為她還在我的身邊...然後,又一次狼狽地從美夢中醒來。」他的聲音變得低微而壓抑:「每當這種時候,我的大腦便自動充滿了人體鍊成的理論,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它甚至沒有給我思考的空間......然後,等我意識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幾乎將鍊成陣畫好了。但是......但偏偏......」

但偏偏,當初也是她用了自己幾乎全部的生命,當作了遏阻他進行人體鍊成的籌碼--休斯去世時,是她陪伴著站在休斯墓前的他,問他一句您還好嗎,讓他永遠丟棄了進行人體鍊成的想法;而現在即便已經沒有人能陪在他的身邊,他也不能忘記她身下曾經不斷擴散的那灘熱血。

 

蕾貝卡‧哈博克實在是聽不下去這種軟弱、且噁心的自言自語,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辦公室。

而馬斯坦古將筆記本安放回胸前,閉眼冷靜了一陣,再睜開時,又回復了以往的平靜溫和。

 

 

05|break

 

蕾貝卡帶著一束白色的雛菊,仔細地瞧著墓碑上的名諱。大概從十五年前開始,她就已經不會再看著她的名字流淚了,就連對馬斯坦古的憤恨不平,也早已不如頭幾年那樣的強烈。一切晦暗都隨著時間的水流緩緩沖洗,變得潔淨、輕盈,但稍作觸碰還是教心臟一陣酸麻。

她喜歡每次都帶給她不同的花,呼應著她每次給她帶來的,有關於國家與生活的新的消息。她從來沒有在這裡巧遇過馬斯坦古,也沒有巧遇過任何著戰友、甚至也從未與丈夫一同前來,只有在女兒出生時帶著她來過一次,逗弄著嬰兒粉嫩的小手,讓她支支呀呀地叫她一聲阿姨。

這裡孤寂得,讓蕾貝卡幾乎以為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在乎著她的人。

她好不喜歡這樣。她好痛恨整個馬斯坦古小隊對於他們的上司無限制的包容--甚至為了他,他們一起將對她的想念永遠地吞到了肚裡。她不喜歡那種,不能盡情地思念好友的感覺。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大總統......今天我又發現了他的一個秘密:他居然將妳的筆記拆頁黏到自己的筆記上--他竟然寧願這麼做,也不去正視他那群輔佐官。」蕾貝卡席地而坐,嘟嘟嚷嚷,「我最討厭看到他那樣,固執又任性,淨給周遭的人添麻煩,只為了......」

只為了...

蕾貝卡訝異地輕摀住雙眼,喉嚨頓時梗住。

她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了?應該是她作為人母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在直視哀傷的回憶時,放任雙眼模糊;而如今她第一次踏進了大總統辦公室,明明這二十年來所有人都避而不講的名字,像是早已經抹殺掉的那個存在,卻如同空氣一般,盈滿充斥在馬斯坦古的辦公室裡。

「只為了......只為了想念妳。用他的方式想念著妳。」蕾貝卡難過地舒了一口氣,接連好幾串淚珠跟著落了下來,「我真的很不屑他那樣。」

 

「妳也知道...我是一個膚淺的人,從軍是為了在軍中釣一個金龜婿...」她抹掉眼淚,用這個老笑話調侃自己,「所以我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再看見羅伊‧馬斯坦古這個人,儘管他在國事上值得敬仰,但那是他應該做到的,我一點都不想再為他工作。但是,」

她伸手按在石碑上。

「但我每次一想到妳......我經常在想,我到底能為妳做些甚麼呢?然後我就想到妳常說的那句話:能支持他、站在他身邊的人愈多愈好......我好怕,等到哪天我終於能再次見到妳時,妳會皺著眉問我,為甚麼不繼續支持著他?所以我便留了下來,我知道那是妳真正的願望,我知道。」

一陣帶著小雨珠的微風溼溼地吹了過來,蕾貝卡髮頂一涼,突然想到了馬斯坦古剛才在辦公室說過的話。

 

「對了......我都已經變成老婆婆了,等到我們再次相遇時,妳還會認得我嗎?」

 

-

 

「哈博克...最近是發生了甚麼事嗎?」普雷達問道,「她剛剛...居然說要替我們把文件送過去給大總統?」

「啊,好像是有些變了呢。」哈博克拆開蕾貝卡剛剛送過來的餐盒,一邊咬著叉子,「似乎是之前大總統的輔佐官們請蕾貝卡幫忙,蕾貝卡拗不過他們,終於去與大總統談話了的樣子。可能是有談出甚麼來吧,所以她大概有點釋懷了。」說著,他一邊回憶起那天,蕾貝卡淋著雨回家,雙眼還哭得紅通通的樣子。

「是嗎...這真是再好不過了。」菲利與普雷達相視一笑,「都是老戰友了,其中要是有誰藏著疙瘩大家都會很不好受呢。」

「是啊。」法爾曼微笑道,「以後去看她時......就不用再避著蕾貝卡了吧?」

「嗯。」哈博克嚼著蘸了奶油的麵條,「我想、她應該也能諒解我們,為甚麼要一直順著大總統閣下的任性、小心翼翼地縱容著他了。」

 

 

這次蕾貝卡沒有再為難接待員小姐,她先是禮貌地敲了門之後,規規矩矩地等到「請進」,才抱著公文開門進入辦公室。她將公文放下來時,馬斯坦古正在一旁的檔案櫃裡翻找資料,蕾貝卡問他需不需要幫忙,意料之中地被他婉拒了。

她嘆了一口氣,問他胸口的小冊子裡有沒有記載辦公室裡資料櫃編號的意義,馬斯坦古表示疑惑,蕾貝卡得意地笑著說,那是副官之間互相流傳的秘訣,只要好好善用那些編號擺放資料,日後查找起來就會十分容易。一邊說著,一邊拿出隨身的小冊子寫了幾項筆記,順手撕了下來放到辦公桌上,瀟灑地要他再多多提升自己的輔佐官技能,便離開了辦公室。

馬斯坦古還有些摸不著頭緒地楞在原地,一會兒後笑著嘆了口氣,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了蕾貝卡留下的紙條。正當他象徵性地對著紙條說了一聲「謝謝」的時候,那頁筆記紙背後原本黏住的東西飄了下來,他想要拿起來,卻在視線觸及的那一剎那,肺中的氧氣像是一瞬間被蠻力抽走,連帶著四肢也僵硬地定住,停止了呼吸。

而當他再次恢復呼吸時,一陣疙瘩從背脊慢慢地爬到了頭皮,再從頭頂一路順著血管蔓延,涼透直至腳底,連心臟都被那一股冷意給竄得心跳都亂了拍。

 

 

那股熟悉的痛感,遲遲而來。

那甚至不是一種痛,而是在那一瞬間,他所有生的勇氣一併殞落到宇宙的黑洞裡,身體裡空得甚麼也不剩,只餘下絲絲風聲在裡頭呼嘯滾動。

 

一陣急急忙忙的開門與喧鬧聲頓時救了他,馬斯坦古全身震了一下,抬頭看向又一路從四人組的辦公室跑回來喘著氣的蕾貝卡,以及緊張兮兮地在後方探頭探腦的接待員小姐,他命令自己對這兩個人扯起一絲微笑。

蕾貝卡繞過了他半撐著辦公桌的身體,終於在桌上找回了與摯友在軍校時期的合照,緊緊地攛放在胸前鬆了口氣;後又想起了甚麼似地,她又擔心地看向馬斯坦古,確定他的表情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之後,便向他微微欠身,與接待員一同離開了辦公室。

 

這麼一來一往下來,蕾貝卡也算是與接待員小姐混熟了。尤其在得知蕾貝卡是馬斯坦古小隊裡其中一名成員的妻子之後,更是馬上對她產生了無以名狀的好感,大概是自動自發地將蕾貝卡也放入她腦中想像過無數次的、「馬斯坦古小隊大冒險」的畫面裡,使得蕾貝卡在她心中順間晉級為英勇的女戰士。

而事實也正好離她想像的不遠。

蕾貝卡也很快地與接待員小姐友好了起來,她們隨意聊了幾句各自的家鄉來歷,之後接待員小姐順口問了蕾貝卡是為了甚麼照片急急忙忙地跑了回來,蕾貝卡也不避諱地將口袋裡的記事本攤開,露出了裡面兩個女孩的合照。

接待員小姐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裡的蕾貝卡,而正當她指向另一位女孩,邊問到她的身分時,大總統辦公室裡突然傳出了怪聲。她們瞬間拉著對方的手警戒了起來,怪聲只出現了一次,之後便又恢復了安靜,她們依舊噤聲湊近了大總統辦公室的門口,過一會兒同樣的怪聲又傳了出來,而且聽起來的確是來自馬斯坦古,接待員小姐擔心地想要敲門,卻被蕾貝卡制住了。

她聽過這個聲音。

在約定之日結束之後,哈博克原本傷殘的雙腿被馬斯坦古與馬可醫生以賢者之石恢復了。不過賢者之石替他恢復的只有神經,之後他又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復健才慢慢恢復了行走與跑跳,當時,蕾貝卡幾乎是天天都到復健室陪伴哈博克,幫助他一同進行復健的療程。

剛才馬斯坦古所發出的,即是她曾在復健室裡聽到過無數次的,病患們因復健產生了劇烈的痛楚時,所忍不住發出的哀鳴聲。

那是很難聽的聲音。蕾貝卡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向吊兒郎當的哈博克,在痛到高處時,也忍不住哀嚎著滿臉滿背都是冷汗;而哈博克是軍人,意志力本來就比常人高出許多,那間復健室裡,多的是放聲痛哭的人--同時又因為身體實在太痛了,連哭喊都是一種折磨。為了不牽動傷處,他們更多時候是壓抑而安靜的,只在痛得受不了時,哀號隨著眼淚一同釋出,大聲且沙啞。

 

那真的是,很難聽的聲音。

蕾貝卡低頭看著相片裡的她,皺起了眉。

妳是否也這麼覺得呢?那樣的哭聲,讓聽的人彷彿置身在地獄,彷彿...能從那裡頭真切地感染到他的壓抑與苦難。

 

一定是痛極了。她想。

 

 

06|fault

 

「是嗎,我知道了。」經過一番詳談之後,馬斯坦古終於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同意這些人的離去。「辛苦你們了。」

「既然如今我們已經正式離開了軍隊,請容我們與閣下說幾句真心話。」

馬斯坦古聞言,一雙眉眼平靜地望向他們,雙手交握放在腹部,靠躺到了椅背上。

那是允許他們說話的姿態,但偏偏是那副平和的樣子,卻散發出無形的威壓,使那四名剛剛離職的前任輔佐官都忍不住亂了鼻息。他們從未了解過他們的上司--因為他們的輔佐官身分,使馬斯坦古始終不願意讓他們踏進自己的領域半步。

這四個人,是國會與馬斯坦古相互鬥爭之下最終達到的平衡,也是最莫可奈何的犧牲者。

懷抱著雄心壯志進入軍隊,經過層層考驗步步高昇,最後終於獲得了高層的青睞,並與在國會佔有一席之地的將軍交好,才終於被送進了離國家中樞最近的地方--他們以為終於可以發揮自己的能力,用最直接的方式替國家效勞,他們都渴望為領導者工作。

遙想羅伊‧馬斯坦古當上大總統那年,那個在交接儀式上沉穩踏實地描繪著這個國家的未來的新晉大總統,他們站在講台下,無疑是最興奮的一員;他們也敬仰傳說中無堅不摧的馬斯坦古小隊,他們嚮往馬斯坦古的正義凜然與敢作敢為,他們光是想像能在他的麾下工作、並能盡情地發揮自己的才能幫助這個國家,就恨不得馬上衝到馬斯坦古面前毛遂自薦,卻沒想到,在馬斯坦古失去了副官那年,馬斯坦古就已經不再是他們所仰慕的馬斯坦古。

早在他當上大總統之前,就已經不是了。只可惜他們直到當上了他的輔佐官之後,才以自己的仕途作為代價,意識到這件事。

替國家效勞可以有很多方式,在他們甫發現馬斯坦古無意重用他們的時候,其實他們並未心灰意冷--當時他們年輕熱血,在懷抱壯志的同時,也極富熱情與感性,對於大總統為了懷念前任副官而堅持不任用新輔佐官的態度,給予了非常友善及浪漫的想像。但直到他們開始試著申請調到別的單位卻屢屢不果時,他們才悲慘地意識到,原來他們一開始為了能夠接近國家核心所費心打理的關係,到頭來全都變成了束縛他們的繩索,使他們淪為國會用來控制大總統的棋子;而大總統呢?對待他們一貫的寬容、和善,且疏離。他們相信馬斯坦古大總統絕對是亞美斯多利斯建國以來最為人民著想的大總統,他們依舊驕傲的認定,他們的眼光始終是精準的--亞國歷史上從沒像他那樣鞠躬盡瘁面面俱到的領導者,但遺憾的是,他們四人,卻是馬斯坦古唯一放任犧牲的國民。

為了與國會達到平衡,馬斯坦古沒有阻止過他們的調職,但也從不為了他們向國會行使他身為大總統的權力,放他們到更寬廣的天空,而是就讓他們頹廢於這個政治體系的夾縫裡,懷才不遇,尸位素餐,直至垂垂老矣。

就連兩年前他們求助了蕾貝卡‧哈博克,那位前任大總統輔佐官,也是傳說中馬斯坦古前任副官的摯友,都說服不了馬斯坦古的固執。

直至今日,他們終於心死,遞出了辭呈,脫離國會的控制,也脫離馬斯坦古那片最深痛的陰影。

 

「您浪費了我們的人生,用來見證您偉大的愛情。」其中一人說道,「在全亞美斯多利斯歌頌您的時候,我們替您感到可悲。」

而馬斯坦古依舊不發一言,連眉尾都沒動過半毫。

「但我們唯一慶幸的是,您不是那種為了美人拋棄江山的君王--您只是拋棄了我們,您依舊是最完美的領導者。恭喜您,雖然您也快到卸任的年紀,我們也看見您已經在培養新任的領導者,但我們依舊決定不陪您繼續演這種爛把戲了。像您這樣的上司,我們並不在意是否能與您一起走到政治生涯的最後,並與您一起風光地在歷史上留名,如同馬斯坦古小隊的成員。」

說完,他們一同安靜了下來,默默地感受著空氣中逐漸發酵的怒意。

而那陣怒意,卻令他們在害怕得雙腿發軟的同時,又奇異地感到內疚--但是他們才是受害者!他們才是該被憐憫的人,這些年來千方百計地離開軍隊卻被國會一再脅迫,如今,在他們終於變成了國會眼中的廢棋而落得滿身臭名地離職的時候,說出積累多年的怨氣難道還不理所當然嗎?他們還需要對誰感到愧疚?

直到馬斯坦古攜著那股怒意開口:「你們應該要感謝,在你們說出剛剛那些話的時候,都沒有提到她的名諱。」即便盛怒,他卻只將狠意留在他的眸光,面上不顯露分毫,咬字輕柔且緩慢。「你們應該要慶幸,你們還不算真正污辱了她--將剛才的話都留在這裡,關上門之後,我不要聽到任何她的名字與我甚麼狗屁愛情牽連在一起。你們還不配這樣談論她。」

「......」

「對不起你們的人是我。由我一個人承擔。」他在嘆出那口氣之前,將椅子轉了半圈背對他們。「走吧。」

 

直到他們一齊走出了辦公室,不顧接待員小姐驚訝的目光坐倒在門外喘氣時,才難過地想到,那位與他一般正直、善良的女軍官,始終沒有做錯任何事。

 

 

-

 

他終於病倒了。在硬撐著自己不任用輔佐官二十來年之後,他終於如他所願:將自己壓榨至最後一秒。

蒼白的病房被花香盈滿,馬斯坦古無神地看著窗外,期待著軍隊的下班時間一到,那群老傢伙們就會迫不及待地趕到他的床邊與他嘮叨,嘮叨今天的工作,也嘮叨他。

正當他認真考慮著是否再試著說服自己進入下一個夢鄉時,房門被打開了。

 

「馬斯坦古叔叔。」

「......」他看著門口半晌,發自內心揚起了微笑。「這不是艾莉西亞嗎?」

 

艾莉西亞也報以更溫暖的笑容,祖母綠的雙瞳閃閃發亮。馬斯坦古看著她慢慢走過來、看著她的雙眼,心中久違地默念起馬斯‧休斯這個名字。

「怎麼沒有帶著兒子過來?」

「他還小愛鬧,擔心他會打擾到您靜養。」邊說著,艾莉西亞欲將幾乎要放不下的花束擠到床頭的花瓶裡,馬斯坦古失笑說道,「妳就乾脆將這盆花換成新的了吧。它們反正已經半枯了。」

「我原先擔心那是您重要的人送的花。」艾莉西亞也不禁嘲笑起自己的一根筋,「那麼我去換一下水。」

她的容貌特徵皆遺傳自她的母親,馬斯坦古甚至指不出任何一處她與休斯相像的地方--雖然休斯以前在向他吹噓女兒時早就已經重點強調過了,但他是真的一樣也記不得。不過奇妙的是,如今已經長成一位成熟女性的艾莉西亞,與母親相同顏色的長髮中分垂肩、與母親相像的雙眼溫柔似水,與母親相像的她,卻滿身上下都充滿了休斯的影子。馬斯坦古看著她,差點說出了一聲「嗨」。

 

他差點就流下淚來。

 

「馬斯坦古叔叔,我來也是代替家母向您問聲好。她最近腿腳不便,所以只讓我帶了一些適合養身子的食物過來給您。」

「替我向妳的母親致謝。」他微笑地看著艾莉西亞將餐盒放到桌上,「其實不用麻煩的,大夥兒每天都有替我張羅。」

「您快點好起來才是最重要的。」她輕輕地覆住他沒有打點滴的手背,念出那個她小時候曾對著他喊的名字:「親愛的大總統叔叔。」

馬斯坦古的嘴角驀地垂下,而艾莉西亞看了心中一緊,眼眶頓時紅了起來。

她依舊覆著他的手,保持微笑。「那個時候您還是准將,剛打完約定之日戰爭,正忙於亞美斯多利斯的重建。每天打開廣播新聞都會聽到您的名字,也常常聽見電台主持人提及您一定是下任大總統候選人之一......那時我還小,只會抓幾個關鍵字聽,就以為您是大總統。」

他依舊沉默不語。

「有一天您終於得空到我們家拜訪,我一看見您,就不顧禮貌地向您大喊,」她試著模仿自己五歲時的語調:「啊!是艾莉西亞親愛的大總統叔叔!」

「是的,當時我嚇了很大一跳。」

「當時...當時...」艾莉西亞微笑著,眼淚卻忍不住先流了下來。她依舊不確定,她到底適不適合說出那個名字。

「我知道妳想說甚麼。」他毫無笑意,卻眸光溫和。「是她蹲下來認認真真地告訴妳,我還不是大總統,應該叫我馬斯坦古叔叔,或是准將。」

「對。」艾莉西亞笑著抹掉眼淚,「所以一直到後來,就連您當上大總統之後,我都沒有叫過您大總統叔叔了。」

「那又有甚麼關係呢。」他寬慰道,閉眼微笑了起來。

 

他閉眼,她也只安靜地看著他,獨自想像著這張病床的另一邊,如果沒有發生那場意外,理應還會坐著一位與馬斯坦古叔叔或自己的母親一般衰老的女性。她可能會把一直扎著的金髮放下,她可能臉上會多出幾條皺紋,但身形依舊優雅幹練,她會一貫地溫柔對著她笑。

她會讓如今的馬斯坦古叔叔好很多。

想到這裡,她覆住馬斯坦古手背的手突然握緊,使他睜眼看向她--而她緊皺著眉頭,眼淚不斷地掉下來,卻還是強迫自己拉起一個燦爛的笑:「您已經夠努力了,您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這一代,與我們的下一代,都過得非常幸福。真的,非常非常的幸福。」

「...」

「所以...所以...」她握緊他的手,眼淚滴落裙擺,「您該休息了,艾莉西亞最親愛最親愛的...大總統叔叔。」

 

 

如果跟鍊金術師所說的一樣,這個世間的道理就是等價交換...

那麼,為了要讓新生代的人們享受幸福,代價就是我們必須背負著殺人的罪行,渡過血流之河。

 

啊......

終於......終於可以了嗎......

 

 

07|goodbye

 

『交接典禮有甚麼好參加的啊?我們幹嘛去看他卸任?』

電話線那頭,還能隱約聽見阿爾緊張的聲音勸說著:哥哥,不要這麼說!我們要去啦!

普雷達握著話筒,嘆著氣笑了出來。

「你真的不參加?」普雷達問道,「可是大總統的就任儀式你不是也沒來,還說如果他能順利卸任的話再來嗎?」

『我有說過這麼麻煩的話嗎!?』

「有,我們全馬斯坦古小隊都能作證。」

『......全馬斯坦古小隊...啊。』愛德華的聲音緩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個無能還好吧?上次去中央市探病的時候,大概是一年前?我真的以為他會走不出那家醫院,他看起來真的變得很老......喂!溫莉!痛痛痛...阿、阿爾,幫我制住溫莉啦!張梅,妳不要為虎作倀我警告妳!!!』

「...」普雷達無言地聽了一會兒話筒裡的鬧劇,見那頭還沒有消停的跡象,他對著辦公室裡正忙著收拾文件的同僚們指了指話筒,用唇型表示:又打起來了。

他們皆笑出聲,而馬斯坦古則是搖了搖頭,說道,我都快退伍了,那群人怎麼還是孩子似的打打鬧鬧?他們的小孩看父母這樣一定很無奈。

 

一年前,他們一如往常地,下班時間一到就離開了辦公室,到了馬斯坦古所在的病房時,正好遇見提著空餐盒走出來的艾莉西亞。她看起來應該是哭過,雙眼腫腫的,但依舊開朗地向他們打招呼,從小到大愛笑的個性倒是一點也沒變過,即便已經作為人母,她看起來還是那麼的活潑、惹人憐愛。

在門口與那樣的艾莉西亞道別之後,他們四人突然沉默了下來,面面相覷,發現彼此眼裡都有與自己一樣的躊躇。

好像,有甚麼事情即將要發生。

 

菲利還記得那天他們安靜地步入病房,不似往常有說有笑。他們看向馬斯坦古,外頭的夕陽剛剛落下,他還是一直看著,彷彿在看著自己的遲暮。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大夥兒甚至沒有一個人坐下,皆都立在門邊。是不是如果馬斯坦古開口時,說出的是一個壞消息,那大家都要準備逃了?菲利看著馬斯坦古躺在病床上的樣子,良久,突然一個清晰的身影撞進他的腦海,他瞪大眼,馬斯坦古轉頭看著的方向竟然站著那個久違的金髮身影,他們好像真的正安靜地看著彼此,是不是嘴角還揚著笑?

菲利一把抓住身邊普雷達的手臂,普雷達疑惑地轉頭看他,而菲利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原來是窗簾沒有綁緊,正隨著微風舒展飄盪在馬斯坦古床邊;馬斯坦古的視線依然是那扇窗口。

 

他終於將身體轉正,微笑地看向他們,說道:我該退休了。

 

 

「普雷達上校,可以將話筒給我嗎?」菲利問道,而普雷達則是不做多想便將話筒遞了過去,轉頭繼續整理文件。

菲利將話筒貼近耳邊,那頭依舊是歡聲笑語不停,聽起來連他們的孩子都加入了打鬧的行列。他聽得忍不住笑,「愛德華,我是菲利。」

『喔喔、抱歉,我們已經吵到換人聽了嗎?』愛德這才推開正鬧著他玩的孩子們,邊將自己的衣領扯正。『菲利...中校嗎?好久不見啦!』

「愛德華。」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卻慢慢地,令聽的人也跟著安靜了下來。他握著話筒,轉頭看向他們的領導者。「愛德華,你一定要來。帶著家人一起來。」

辦公室裡的人聞言,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抬頭看向菲利。

馬斯坦古則是嘆了一口氣,對著看向他的菲利笑了笑。

 

其實,不用露出那麼不捨的表情啊。

其實,不用特意告別。

 

因為...人啊,是即便做了再多心理準備,都不足以從容地說一聲「再見」的。

 

 

-

 

馬斯坦古坐在後方的椅子上,看著麥克風前正嚴肅地向著國民陳述亞美斯多利斯藍圖的新晉大總統,始終保持著淺薄的笑意。

他胸前掛了將近二十年的大總統勳章,終於被他親手交付給下一代了。

 

他的胸口,終於完全空寂、無聲。

 

「感覺如何?馬斯坦古。」

「我真沒想到您會來,阿姆斯壯上將閣下。」馬斯坦古微笑地看向與他並肩坐在台上的奧莉薇‧米拉‧阿姆斯壯,微笑地輕聲回應她:「說實話,我現在沒有任何感想。」

「是這樣嗎。」

「是的。」他輕且篤定地說。頓了頓,又說道:「要不是十年前您突然向我推薦了這個年輕人...現在在講台上說話的人,就是您了呢。」他看向她:「您不會不甘心嗎?」

「我從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這個國家的利益。」她看著新任大總統年輕挺拔的背影。「我老了,但這個人還年輕。他有比我們更長的時間能陪伴這個國家,也有更足的精力去不斷學習新的潮流、適應新的時代。他能讓亞美斯多利斯穩定下來,尤其是在正面臨轉型的階段,國家需要他。」

「是嗎。」

「你看了他那麼多年,如今也確定將大總統的勳章傳給他了,難道還不滿意嗎?」

「您說的是。」他笑了笑,「為了這個年輕人,我多做了快十年的大總統...如果是傳給您,我就不用這麼累了。」

奧莉薇聞言,側眼看向他,那一副詳和適切的從容表情。

在他交出勳章的那一刻,始終坐在台上觀禮的奧莉薇看著,竟覺得他瞬間枯萎衰老了下來,甚至比不上虛長他好幾歲的她。

 

「辛苦你了,馬斯坦古。」

「聽見您這麼說,我真是受寵若驚。」

 

 

大總統辦公室早在交接典禮前就整理乾淨,包括四人組的辦公室,馬斯坦古小隊全體,在馬斯坦古卸任的這天,一同順利地辦理了退伍。

羅伊‧馬斯坦古一如這幾十年來的每一天,將軍禮服換成了便服之後才下班。今天他終於不用躲避保鑣,可以從容閒適地從正門走出去,艾力克家庭與小隊成員們的家屬皆出席了交接儀式,而他婉拒了他們晚餐派對的邀請,說他今天已經約了人,而且已經遲到很久了。

於是他們也從善如流地將派對改為明天。

 

十分幸運的是,今天是一個好天氣。馬斯坦古提著那束始終不變的百合花慢慢地散著步,路上有民眾向他親切致意,有些還忍不住激動地拉著他說了好久的話,他皆一一耐心地予以回應,一路上走走停停,到達約定的地點時,已經又兩個鐘頭過去了。

所幸,花香還新鮮。

他抱著百合花坐到了草地上,將花遞給了她。之後,他便一直看著她的名字,宛如第一次看見那般,好像怎麼樣也看不夠。

 

不知安靜了多久,他突然開口輕笑了一聲,嘲笑自己:「我怎麼到現在還會這麼依依不捨的呢?」

說著,他終於捨得將視線從她的名字移開,站起身,沒有向她道別。

 

到家前,他想著今天好不容易放下了重擔,一定要好好地犒勞自己,但沿路買了些食物,卻都是他平常慣吃的,攤販的人們也都跟他一起變老了。

他想,這樣也好吧。每一天都是一樣的--他每一天都過得一樣踏實,那麼今天的確沒什麼特別。

走到家門口,他看見小凱抱著一束鮮花走了過來。他扯開笑容,將已經長高的小凱連同花束一起抱進懷裡,拍了拍他的背。

「恭喜您,總統先生。」

「該改口啦。」馬斯坦古說,「叫我馬斯坦古吧。」

「是,馬斯坦古先生,恭喜您。」小凱將花遞給他,「辛苦您了,這些年。」

「嗯。謝謝你。」他將花束抱進懷裡,聞了一口花香,笑著說,「剛剛回來的路上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再買一束花回家放著,現在看來,還好我剛剛嫌麻煩沒有買呢。」

「您家裡平常有習慣擺花嗎?」小凱疑惑地歪頭,提起原本擺在腳邊的白色花瓶,「擔心突然送花會給您帶來困擾,我還順帶帶了個花瓶過來呢。」

「哈哈哈,謝謝你。」馬斯坦古將花瓶也抱了過來,「我就借用一下你的花瓶吧!」

有些艱難地拿出鑰匙,他費了一番功夫才成功抱著那一堆行當進到屋裡。

簡單地吃完晚餐之後,他先是將並不大的屋子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才在花瓶裡裝了水,將花束擺了進去。

他微笑地環視自己的勞動成果,確定家裡已經足夠整潔,且充滿了清新的花香,他走到書房裡將抽屜的鎖打開,拿出塵封了二十幾年的老照片,替它們一一裝框。

有小隊全體的合照,有與休斯一家的合照,有與剛恢復身體的艾力克兄弟的合照,有在北方聯合演習時冷得要死的合照,有與夫人的合照,有小時候在師父家的合照。

這些合照裡,通通都有她。

他懷念地撫過每張照片裡頭她的臉,幾年前曾意外地看見蕾貝卡遺落的照片而痛哭失聲,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之後,他也依舊沒有因此放縱貪戀,忍到了現在,他才終於打開了回憶的鎖匣。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又忍不住像剛剛在墓園裡一樣盯著看得太久,不禁失笑,起身將照片或掛或擺在家中的每個角落,直到手上剩下最後一個小小的木質相框,裡頭放的是他們倆人並肩依偎的合照。照片裡頭的人皆沒有看向鏡頭,而是望著彼此,目光、笑容繾綣。

他將它擺在床邊的小矮櫃上,又看了一會兒,直到饜足,直到,他終於將她眼睛的顏色再度深深地映在腦海裡。

 

 

-

 

「他竟然會把鑰匙放在花盆底下,而且這個花盆裡只剩土了欸。」愛德不屑地吐槽道,「身為大總統,他還真是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啊?」

「我們早就懶得唸他了,所以這麼多年下來,我們也早就習慣直接開門進去。」普雷達聳了聳肩,「真的非常方便呢,如果臨時要替他帶東西......」普雷達看著煥然一新的屋子愣住,小心翼翼地踩了進去,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環視這個家中的擺設。

菲利、哈博克、法爾曼也跟著走了進去,安靜地看著牆上一幀幀合照,餐桌上竟然還擺著鮮花,他們第一次覺得這間屋子這麼像一個家,而且一點都沒有獨居的氣息。

愛德也跟著看那些照片,自己家裡原本就有一面照片牆,但今天第一次來參觀馬斯坦古的家,才發現原來還有這麼多他沒看過的畫面。甚至,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大總統與他的副官在小時候就認識了。

愛德還沒從那些照片回過神,那四人突然走向馬斯坦古的臥房,個個臉上表情皆安靜且壓抑。直到打開房門,他們面面相覷,反而都不敢進去了。

裡頭很安靜,床上的人正在熟睡。

「閣下?」

普雷達首先輕喚出聲,他試著讓聲音保持平和。「閣下,我們來接您去聚餐。」

 

他們四人終於走到他的床邊,菲利看到了矮櫃上的合照,第一個流下淚來。

而後,他們都紅著眼眶,輕緩、而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愛德還在客廳逗留,突然聽到裡頭俐落劃一的一聲踏地,連忙丟下那些照片急急忙忙地跑到臥房門口,看見馬斯坦古小隊隊員整齊地行著軍禮,哀慟,卻驕傲。

良久後,他也彎下身。

 

「...謝謝你。」

 

-

 

馬斯坦古終於舒舒服服地躺進枕頭裡時,外頭的月光正亮。

他沒有將窗簾拉起,而是放任晚風吹進屋子,輕聲說道:「這個世界,終於無關妳我。」

他又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那張合照,才終於願意將棉被拉至胸口,閉上眼,笑著嘆了一口氣。

 

「我終於可以盡情地想念妳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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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篇終於結束了...從開始動筆到結束間隔了一個月,期間不知道痛哭了幾次。

大家好,這裡是久違了三年才又寫了悲文的琴影。

前陣子繼意外地發現信蛹是三年前的文章後,最近又突然意外地發現,原來我也隔了三年沒有寫過悲文了。該說時間過得很快嗎?總之我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這次會想寫這篇文,靈感是來自於一款劇情遊戲:《Starbot》,裡面的一句臺詞:

“ I'm afraid to admit I forgot the color of my friend's eyes. ”(我始終不敢承認,我忘了我朋友雙眼的顏色。)

相信各位能看得出來,我在本篇裡也用到了這句話。本篇標題為〈Shame〉,即是對應了第三章的小標,「我至今感到最羞愧的一件事,就是我忘記了我一位朋友眼睛的顏色。」這句話,則是我寫這篇故事的核心與動力。

另外一個支持我繼續寫下去的動力,則是因為這次應該是我第一次全篇描寫羅伊的視角與心境。之前在一場與朋友的對話中意外地發現了自己寫了這麼多年的佐莎文,竟幾乎都是在琢磨莉莎的心境,〈TWINKLE〉、〈信蛹〉與〈長廊〉系列(包括他的幸福劇本、因你而在兩篇等等)尤為明顯,這次莉莎一開始就不在了,於是我便專心地整篇寫完了羅伊。

與信蛹不同的是,我這次幾乎都是邊想邊打,所以被眼淚中斷了很多次,寫信蛹時則是先想完了劇情架構,也事先哭完了,才理智地動筆,所以很有餘力地刻意經營了很多哭點(#,這次則相反,沒有顛沛流離、沒有懸念,安靜地詳述了羅伊的大總統生涯,從開始到結束,並在終於卸任的那天,在睡夢中安詳死去。

寫這篇時我秉持三個原則:全篇不提莉莎‧霍克愛這個名字、不回憶莉莎的過世原因、保持輕鬆日常的劇情基調。

所以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注意到,在後記裡我才第一次寫到了「莉莎」?XD

我想要試著寫出那種看起來一切都還正常運轉,但實際羅伊已經失去莉莎,所以平靜之下處處充滿違和的感覺。本來一開始還打算挑戰連「她」、「副官」這些暗示的詞彙都不使用,即挑戰完全不提起莉莎,但馬上就破功了,太難不提到她了XD

劇中小凱與艾莉西亞都擔任了莉莎口中所謂「新生代」的角色,艾莉西亞尤其是關鍵,安排她勸說羅伊退休雖然算是天外飛來一筆的劇情,但我十分慶幸自己有想到讓艾莉西亞出場,由她來說出這些話再適合不過了,也才能呼應莉莎所說的,「為了要讓新生代的人們享受幸福,代價就是我們必須背負著殺人的罪行,渡過血流之河」,也才能連結起羅伊在莉莎的葬禮上親吻她時輕聲說的那句:「等我走到與妳無關的地方之後,我就去找妳。」

然而其實我在寫第一段時,在寫到:「從此刻起,將會是他生命中最漫長、也最單純的時光。」這句話時,就已經淚流滿面了。

印象中還有菲利在車站回憶起他們四人的啤酒杯大力地撞在一起所發出的清脆聲響那幕,也是我哭到無法繼續寫下去的一段,至今回頭再看也還是會哭。

小凱、蕾貝卡、艾莉西亞與最後臨終的那幾段也是哭到不行。

(這裡解個伏筆,馬斯坦古擔任了除了哈博克以外全小隊的證婚人,即是因為蕾貝卡當時不願意讓馬斯坦古當她的證婚人。)

總之整篇都在哭,除了寫到他倒楣的輔佐官們辭職的那段時,我寫得十分冷靜XD

 

真是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extra|love

 

馬斯坦古曾在他就任大總統的那天,下過讓後輩敬仰他、如同他敬仰古拉曼那般的決心。然而,今天終於正式卸任了,馬斯坦古在遞出大總統勳章時,他看著向他鞠躬的新任大總統,卻如此說道:

「我依然可以用雄心壯志與為國為民來概括我的一生。」他直視著新任大總統的雙眼,笑意溫和。「但如果人們現在問我,我是如何走到了將勳章交給予你的這一刻,我會說,那是因為愛。」

那是因為我與我所思念的人,立下了一個超越生命的約定。到了如今,請妳原諒我,竟然用了最膚淺的字眼提到妳。

 

不過,這也的確是我在這既豐滿又孤獨的人生中,作為一介人類,作為羅伊‧馬斯坦古,最衷心的願望--而我終於即將擁有它了。

 

 

感謝看畢全文。

 

琴影 2017.05.25 (T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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