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迷路〉後續,請務必先看完〈迷路〉之後再閱讀本篇。看文點這裡(〈迷路〉為〈備忘錄〉下方所收錄的extra)

 

 

莉莎不見了。

 

這是我睜開眼時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接著很快地,我也發現了我現在不知為何離開了家裡,並且來到了一個並不全然陌生、卻在一時之間無法說出地名的地方。

我看了看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們,雖然有伴相陪的人看上去有說有笑的,但他們卻都端著兩個顯而易見的共通點:摩登,與冷漠。再看回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真是丟臉啊,居然只隨便披了一件舊袍子,裡面穿的還是被用來當成睡衣的家居服。那件深紫色的舊袍子上頭還能明顯看到莉莎前陣子才替自己修補過的痕跡,雖然她已經極力將縫線藏起來,但剛縫上去的新布,儘管已經用了同樣的顏色,卻依舊格外扎眼。

不過,也幸好身上有這麼一件袍子,只要將釦子扣緊,就不至於在人前失禮。

 

然而藉由衣服的聯想,我順著線索回想起了一件事--既然我穿著家居服,就代表我應該是正待在家裡。是的,我前一秒明明還正待在家裡,而且......對了,我因為肚子餓了而從書房走到了廚房,原本以為莉莎已經在準備晚餐,想著是不是有先煮好的菜可以先墊墊肚子的時候,卻發現莉莎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我肚子還是很餓,但比起這個,我認為莉莎竟然會在這個時間點睡在客廳裡,是更為罕見的事。於是在確認過她的額溫正常之後,我便拿了一本書坐到了她對面的沙發上,決定讓這個極少出現的狀況維持得久一些,看能不能藉此引發新的事件,為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一點新的研究課題。

 

於是,現在真的引發了一個不得了的新事件。

 

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我沒有叫醒莉莎的錯。但藉由種種跡象來看,如果將我不叫醒莉莎之後所可能引發的後果一一列出,那些選項裡很明顯地並不會出現「在數秒內到達陌生城市」這個荒謬的答案;既然這個問題目前無解,那我現在所該面對的問題,應該是先找到莉莎。

我相信剛才還和我處在同一個時空裡的她,很有可能也和我面臨了一樣的狀況。

換成另外一個說法,如果這是一樁蓄意的綁架事件,一個綁架犯到了屋裡看見一個老男人與一個年輕可愛的小女孩,皆手無縛雞之力地等著被抓,那個綁架犯必定會選擇經濟效益較高的年輕小女孩。如今連我都遇害了,那莉莎更沒有理由被放過。

而最讓我慶幸的是,我目前的回憶中並沒有那段被罪犯入門攻擊的記憶。

但願莉莎沒事。

 

 

而在這個略顯冷漠的城市裡,第一個主動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是一位軍人。

這個人,大得有點誇張。

「請問您遇到了甚麼困難了嗎?」

「是的,我迷路了。」我毫無諱言,「我想要先請問這裡的具體地址,然後我還得請您帶我到這裡的司令部,我的女兒很有可能被送到了那裡,或者已經遭遇不測。」

「這真是太糟了,您與您的女兒遭遇了強盜攻擊嗎?您先請上在下的車吧,在下馬上帶您到司令部報案,並且立即著手尋找您女兒的下落。」

「我並不確定我們是否遭受了攻擊,事實上,我很有可能喪失了一小段記憶,我只知道,我在數分鐘前還和我的女兒一起在家裡,接著,等我有意識時,我已經來到了......」

「噢,非常抱歉。這裡是中央市。在下是亞力士‧路易‧阿姆斯壯,您的情況在下已大致了解,請讓在下幫助您吧。」

「那真是感激不盡。敝姓霍克愛,布雷赫特‧霍克愛 (Berthold Hawkeye)。」

 

 

01*

 

「阿姆斯壯少校,您回來啦!」普羅修中士接過阿姆斯壯手上的東西放到後車廂,並替他打開車門。過了一秒後,才看到魁梧的少校後面走出了一位老人。阿姆斯壯將剛才的情況大致與下屬說了一遍,普羅修一邊聽著一邊偷偷打量來人,其實仔細一看,他並不是老人,只是看上去有些陰暗與不修邊幅。他們請老霍克愛上了車之後,又開始談論起兩人分開行動之前的話題。

「對了,說到這個,不知道為甚麼,看著這位男士,屬下會一直想起上校......」

「是嗎?其實我也有同感。」坐在副駕駛座的阿姆斯壯有些驚訝地看向普羅修,「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想,到底為甚麼我會產生這樣的聯想。」

老霍克愛一言不發地坐在後座,心中的違和感愈發濃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很討厭軍人的關係,一想到現在就坐在軍用車上、待會兒還得到一個滿眼只看得見成群軍人的地方,心中就忍不住發怵。但是如今為了尋找女兒,投靠國軍無疑是最快的方法。

況且,自家那位傻徒弟最近也下定決心去就讀軍校了......雖然一想到就生氣,但他還是在潛意識中又開始慢慢關注起國軍,不知是期待徒弟終究會反悔,還是他從不願承認的關懷在作祟。

第二個違和感比較摸不著邊際,但卻是最令他在意的--眼前人的軍服樣式似乎與他印象中的不一樣。還有用語、街上人的衣著、街道店家的裝修、汽車的款式,都新穎得讓他詫異。他並非一直只待在東部,以往為了蒐集資料,他走遍了全國的圖書館,中央更是他來過最多次的地方,甚至有好幾度因為一般民眾無法進入國家限制的圖書區,他差點就要說服自己去考取國家資格;直到近幾年他的身體狀況突然快速惡化,才逐漸使得他閉不出戶,與此同時,火焰的鍊金術也已經被他研究到極致。

就這幾年的時間,會讓這個城市幾乎煥然一新嗎?

但也或許是因為他將自己關在家裡太久的關係。就連羅伊剛到他們家時,他也偶爾會從那個年輕朝氣的男孩嘴裡聽到一些新奇的詞彙。時代的進步,實在是快到超過所有人的想像。

 

「......是啊,上校就是這麼說的,有的時候屬下真是搞不懂他。不過看他的副官總是一臉理所當然地站在一旁,屬下又會莫名地放下心來,並且想著,或許是因為屬下的思維跟不上上校,所以才會無法理解吧--」

「你說得對,中尉的確在某個層面上很大程度地合理化了上校的一切言行。」阿姆斯壯笑著說,「只要她沒有反對上校,旁人也通常會相信這件事情或許是正確的。畢竟,中尉會出言反對上校的時候也有很多,而且十分講究快狠準,並不害怕冒犯了上司的樣子。」

「就像她的槍法一樣呢。」普羅修苦笑著附和道。

 

「......啊!」兩人同時驚訝地看向對方,普羅修看著後照鏡裡映照出來的老霍克愛,而阿姆斯壯則是直接轉向後座。「原來是因為這樣!」

老霍克愛疑惑地看著他們又自顧自聚頭討論了起來:

「難怪,我就一直有一股熟悉感......不過大概只是念法相近吧。」

「不過說也奇怪,我們怎麼好像都不是直接聯想到她,而是一直在思索跟馬斯坦古上校的關係......」

 

「...不好意思,我剛才好像聽見您們在說...」老霍克愛突然出聲,使前方兩人都嚇了一跳。「馬斯坦古...上校?」

「是的,就是那位有名的馬斯坦古上校啦。」普羅修笑著說,「您說您是從東方來的,那應該對他更加熟悉吧?畢竟馬斯坦古上校也剛來中央不久而已,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在東方任職。」

「......」老霍克愛沉思了一會兒,雖然不可思議,但心中的違和感竟然在聽見這個熟悉的姓氏後正逐漸消褪。

不合理,應該要愈來愈困惑才對,但為甚麼,他的大腦潛意識似乎正偷偷地,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轉化成正常的現象...?

「霍克愛先生,請問發生了甚麼嗎?」阿姆斯壯關心地問道,他發現老霍克愛的神色開始變得不自然。

「請問那位上校的名字,是羅伊‧馬斯坦古嗎?」

「是的。看來您果然認識他吧。」阿姆斯壯和善地微笑。

「請問,可以讓我見他嗎?」雖然照理來說一定是重名。不過他的直覺卻告訴他,在這個荒謬的情境底下,或許並不存在任何無意義的巧合。

「這個嗎...」阿姆斯壯如他所料露出了一點為難的表情,「由於上校工作十分繁重,在下也不確定是否能替您引見上校,也或許他現在出去視察了...」

「我是他的熟人。」老霍克愛冷靜地說道,「如果方便,請您替我通報上校。我想...他應該會願意見我才是。」

 

分辨了一下老霍克愛的眼神,阿姆斯壯大略判斷出他並不是單純想要攀談的民眾,便語帶保留地答應了會替他通報上校。那之後的車程,老霍克愛疲累地閉眼靠上椅墊不再出聲,腦海裡都是女兒莉莎在送走羅伊的那天早上,滿臉落寞又不捨的表情。

 

或許,他會選擇不叫醒莉莎,只是下意識地模仿起他的那個笨徒弟--要是莉莎睜開眼發現自己也坐在沙發上陪著她,她或許就會相信,羅伊的離去,並不會使她再度變成孤身一人。

 

那是因為,他也從那個年輕又有朝氣的男孩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啊。

 

 

02*

 

 

「你們有沒有人有一種......好像特別累的感覺?」菲利從恍神中醒來,「我們剛剛有在做甚麼嗎?」

「是啊,剛剛那張沙發上...是不是還坐了一個人?」普雷達瞇著眼,「不行,想不起來了。」

「一直都只有我坐在這裡吧,普雷達少尉。」莉莎回應道,然而心中卻也存有與眾人一樣的奇異,她下意識看向上司,發現上司也正摸不著頭緒地看著她坐著的地方,眼眶還有些隱約的微紅。

曾經哭過?

不,應該是打了呵欠,畢竟這個時間他也該準備找機會偷懶了。

「...中尉,為甚麼我好像能聽到妳正在心裡說我的壞話?」

「您多慮了,上校。」

莉莎將視線從上司的臉移到自己的辦公桌,那上頭分明還有成堆的公文,她怎麼會有閒情逸致坐在會客沙發上?視線一偏,疾風號還不依不撓地抓著她身旁的沙發坐墊,一臉落寞地咽嗚,莉莎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他的頭--疾風號那一副執著的樣子,幾乎讓她相信普雷達所說的,那上頭可能原本真的坐了一個人,而且已經與疾風號玩得非常親密。

不過,也可能只是他在某處被某人偷餵了肉乾,不小心將碎屑吃到了沙發的縫隙裡,正可惜沒能吃到最後一口而難過呢。

「......中尉,我好像又聽到了,妳是不是正在懷疑我做了甚麼不該做的事?」羅伊已經趴到桌上,兩眼無辜、嘟嘴看著副官。

「屬下只是在確認疾風號是否在正餐時間之外被餵食了別的零嘴,比如您抽屜最底層的那包肉乾。」

 

「噢,不會吧上校?您將文具用品和肉乾放在一起嗎?」哈博克總是能抓住上司最尷尬的時刻肆無忌憚地怪叫,「找到元凶了!最近辦事處一直在懷疑我們的公文總是有食物的味道!」

「太噁心了!你們怎麼還能在這種無能麾下繼續工作!」

「哥哥!不要亂說話啦!」

 

「欸?」眾人突然都看向了憑空冒出的兩道男孩聲音,莉莎首先發問:「你們不是早上就離開了嗎?為甚麼現在又回來了?」

「啊...其實我剛剛也在跟哥哥討論這個問題,當我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裡了...」阿爾馮斯盡責地回答道,「呃,就在各位討論著沙發上第二個人以及上校是否偷餵了疾風號的時候。」

「喂,我可沒有偷餵疾風號!」

 

而不等上校為自己莫須有的罪名辯白,辦公室的門被禮貌地敲響了。他們全都安靜了下來,士兵開門對著羅伊行軍禮通報:「報告!馬斯坦古上校,有一位姓霍克愛的先生想要見您。」

話一說完,所有人連同那位通報的士兵,都一起看向了莉莎。莉莎則想不出她現在還認識哪位父親那邊的親戚,而且找到了司令部之後想見的卻是上校,便開口詢問道:「請問還有別的有關那位先生的訊息嗎?」

「報告有的,」士兵從口袋拿出紙條,向前遞交給羅伊,「他說如果上校懷疑,就將紙條給他看。」

羅伊挑眉接過了紙條,顯然想的也是莉莎,甚至是眾人所想到的問題:都找到中央司令部來了,竟然不是找身為親戚的中尉,而是直接找他?現在但凡了解過一點國軍相關報導的人,誰還不知道馬斯坦古上校的副官就是霍克愛?

而後,他慢慢皺起了眉頭,嘴裡喃喃地唸出紙條的內容,大腦一時停止了運作。「我有事相求,『突然變成上校』的羅伊。......布雷赫特‧霍克愛......?」

羅伊恍惚地看向莉莎,又唸了一次那個名字:「布雷赫特‧霍克愛?」

 

下一秒,兩人突然激動地同時起身。

 

莉莎只是單純地警覺有人冒用了她父親的名諱,還疑似知道他與上校之間的關係;而羅伊本應持與莉莎相同的反應,但親眼看過紙條的他卻因為上頭他絕不會錯認的師父的字跡而嚴重動搖。莉莎正要走向那個通報的士兵,甚至想要與他一同前往會客室確認來人的身分,羅伊卻在此時不由分說地扯過莉莎的肩膀,眾目睽睽之下打開了一旁休息室的門,將莉莎推了進去。關門之前,他還低聲命令了一句「上鎖」,便反身靠在了門上,聽見裡頭傳來遲疑的落鎖聲後,才回到了辦公桌後。他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在場眾人沒有一個人看不出他的失態。

 

「請、請問......」

「我去見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呼吸的規律,羅伊抬頭看向士兵:「我不能不去見...」

就在眾人因為上校少有露怯的反應而感染了嚴重的不安,正人心惶惶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又被敲響了。士兵一楞,得到上校的示意之後前去開了門,來者是一臉為難的阿姆斯壯少校;而不等少校先說明情況,老霍克愛先一步現身了,旁若無人地走進辦公室,雙眼直盯著羅伊。

 

已不只是沉默。老霍克愛最後一步站定到羅伊面前的踏地聲落下,猶如瞬間吸走了這個空間裡所有動靜與氣息,頃刻恍若真空。

 

「按照常理,你不可能會相信這張紙條是我寫的,就像是我不可能相信剛去就讀軍校不過一個星期的你,突然變成了有名的上校。」他低沉的聲音毫無起伏,不錯眼地看著滿臉不能置信的徒弟,微乎其微地扯起一絲嘲諷的笑意。「但你顯然是相信了,如同無端接受了這一切扭曲與矛盾的時空,而前來見你的我。」

而他只能僵直地立正在辦公桌後,並用盡全力阻止自己將視線移往上鎖的休息室:「您真的是......霍克愛師父......?」

「羅伊,你幾歲了?」

「...三十...」

「十二年之後...是嗎?」老霍克愛握拳抵住下巴思考了會兒,「我需要你的幫助,羅伊。」

 

而原本端坐在沙發床上的莉莎在聽見外頭傳來的交談聲後,早已克制不住自己跑到門邊。她驚愕、同時心痛如絞,那是不可能聽錯的聲音。但卻如同命令她落鎖的上校,她此刻也以將近反胃的緊繃拉扯著神智,使她連從門上那一小塊玻璃眺望出去都做不到,儘管只差一個偏頭的距離。

 

 

03*

 

羅伊一方面想要引著霍克愛師父到會客室去,又下意識不敢離開中尉太遠。

現在這間辦公室既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老霍克愛的到來猶如將不安與猜疑充飽了滿屋子之後,又將之緊緊地鎖死了起來,一如羅伊所熟悉的老霍克愛的作風--他的大腦裡是豐滿如汪洋的學識,往往讓求學的人深受吸引;然而他的靜寂與死沉卻莫名能將被他接受的外來者就此鎖死在他的防線裡,不讓自己的秘密有一絲洩漏出去的可能。

現在整間辦公室裡的人都在恍然之中意識到兩件大事:一是他們從未探知過的上校的陳年舊事。尚且還不知道中尉在其中扮演了何種角色,但從上校如此激烈的反應來看,莫不是舉足輕重;二是眼前這位佝僂的男士,違背了常理,跨越時空而來,這件事實擺在眾人眼前毫無理由,也毫無疑問。唯一他們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便是他們任何人都不想踏出這間辦公室。

不是受上司八卦而吸引,而是光看著霍克愛先生並不挺直的背影,大腦就本能地命令身體沉默,且站住不動--人們面對恐懼的事物或許退避三舍,然而當未知大過於一切,甚至掩埋了自身正在恐慌的事實時,往往會使人半刻都不敢移開視線。羅伊的恐慌便來自於此,他不知道離開了這間辦公室之後,由其他人無意暴露莉莎正在從軍的事實的可能性有多少,然而至少目前在這裡目睹了一切的人都讀到了他的想法:必須隱瞞中尉的存在,故安全性相對提高了許多,即便這會讓大把的秘密暴露在他們面前。而其餘人因恐慌而停留,則是來自於他們反常的上司。

 

唯有老霍克愛暗自打量著一切,他不相信在場任何人,包含眼前年屆三十的羅伊。

很簡單,畢竟十二年之後的羅伊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還是個未知,他能信任的只有十二年前剛滿十八歲離開鄉下的羅伊;現在則只有他自己。他要做的事情也是簡單得很,並不是該怎麼離開這個弔詭的時空,這在現在幾乎是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他現在唯一要做的,是找到女兒莉莎,找到她之後,才可能談離開。

眼前的「羅伊」便是他可利用的對象。他將要向這個上校羅伊套問出有關這個時空的情報,以尋得女兒的線索,而他唯一不能坦白的也是這件事:他不能向任何人包含羅伊說出女兒不見的事實。至此,他想到了在場唯一知情的阿姆斯壯少校,然待他欲找少校時才發現,少校早先在確認了上校與霍克愛先生真的是舊識之後,便放心離開了。

 

於是,終於一切就緒。

 

 

「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變成了焰之鍊金術師。」老霍克愛將十指交握在桌上,他拒絕了徒弟請他坐在沙發上的好意,直接拉了現場唯一一個空著的辦公椅便坐在羅伊辦公桌的對面--他需要桌子掩護他的肢體語言,雖然這張桌子同時也能變成徒弟的掩護。

但他早就深知羅伊所有細微的面部表情,相反的,他的徒弟卻從來無法看透他。

「三十歲能拜官上校,只說明了,你終究躋身國家鍊金術師的行列--而我只教了你最基礎的鍊金術,光憑那些東西,你再怎麼去精熟研究,也沾不上一點能獲列為國家鍊金術師資格的邊角。唯一有可能的,便是你已經學會了焰之鍊金術的秘傳。」

「...您說得沒錯,師父。」

「但我不認為,我會願意把這個秘傳交給一個有從軍意願的、心浮氣躁的天真小夥子。」他的眼裡滾動了一瞬諷意,「而且看樣子,你是真的成為了軍人,我便更不可能交給你了。」

「您...」羅伊始終說不出「臨終」二字,他無法對他敬重的師父提起他的死期。「如果依照您現在所處的時空,我是十八歲的那個我,那麼我可以告訴您,現在的我剛去就讀軍校,三年後畢業,我便直接從軍,然後去您家裡找您報告這件事。」羅伊的雙手交握在桌上,雙眼低垂。「我知道您會生氣,所以讀軍校的三年間我並沒有回去過一次。但畢業之後我還是認為我應該要回去找您們,同時我也想知道您們過得如何。」

「繼續。」

「我直接穿著軍裝過去,並到了您的書房找您,而您對我提起了鍊金術,我們為了迥異的價值觀起了爭執。」

「迥異的價值觀......」老霍克愛沉吟,「我不認同已經變成軍人的你,而你還是沒有放棄說服我教你焰之鍊金術?」

「是。」

「羅伊,你在刻意避著兩件事不談。」老霍克愛平靜地揚起了嘴角,雙眼鋒利卻帶著莞爾:「我就先戳破第一件事吧。我不會輕易改變我的想法,以及對軍人的厭惡,但你卻還是變成了焰之鍊金術師...所以其實我過不久之後便去世了,對嗎?」

饒是羅伊再怎麼處變不驚,聽到如此露骨不堪的話還是下意識倒抽了一口氣--「我沒有--」

「你沒有在我死後偷取我的研究,當然,我知道。」老霍克愛眼裡的鋒利悄悄地放下了。羅伊的反應等於間接印證了他不久之後的死亡,意識到這件事,竟還是不免讓他感到些許的失意。「先不說你正直到可笑的為人。我的研究並不在任何你能『偷』到的地方。」

聞言,羅伊的心臟嘩啦地涼了下去。

而不等徒弟思考對策,老霍克愛毫不遲疑地繼續:「這是你第二件刻意避開的事。羅伊,我的女兒最終選擇將秘傳交給了你。」

羅伊還在說服自己鎮靜。他必須保護好她,必須保護好正待在旁邊休息室,能聽到這一切的她。

即便這是她的父親,也不能變成合理的傷害她的理由。

「你在避開她的名字,為甚麼?」老霍克愛不疾不徐地繼續逼著他,「我不認為你會做出強迫她的事情。我更不認為,她會屈服於任何人的強迫。」

「......當然。」羅伊的喉嚨已變得乾澀,一滴冷汗從他的背脊滑下。「一切都是...在雙方的同意之下進行的。」

「兩情相悅?」

「不。」羅伊不遲疑地糾正:「基於理性的傳授與接受。」

老霍克愛終於肯停一會兒。「不愧是我的女兒。」

而羅伊也安靜地吐出一道緩長的鼻息,心跳終於不再那麼劇烈。他這才得空越過陷入沉思的老霍克愛去看看其他人的反應:前來通報的士兵離得最遠,正識時務地守著辦公室大門;他的四名部下與艾力克兄弟則是安靜而專心地看著這邊,毫不避諱地聽他們的談話,但神色之間沒有輕浮,而是認真與警戒。

如同他正竭力保護著門後的中尉,他們則是正保護著他。剛才老霍克愛在試探他得到焰之鍊金術的方法時,他們也沒有被老霍克愛的話給誤導,以為他是不當獲取焰之鍊金術。

 

「所以。」老霍克愛又開口,「十二年後的現在,我的女兒在做甚麼?」

來了。

羅伊早就將答案準備好:「抱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與她連絡了,所以無法回答您這個問題。」

而顯然,老霍克愛並沒有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聳眉,語氣裡有些不相信,但更多的是失望的怒意:「如果我臨終時你在旁邊,我想,我應該會將她託負給你?」

「您說得沒錯。」他回應道,「置辦您的後事時,我的確給了她我的聯絡方式,要她有任何需要幫忙的事就儘管來找我。」

「然而,她從未找過你?」

「是的,在她將秘傳託付給我之後,我們便再無聯絡。」

 

「......我以為,你們會結婚呢。」

話題突然走到羅伊全無料想過的地方,他震了一下,頓時有些不能冷靜:「我、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們是理性...」

「誰在跟你說這個。」老霍克愛顯然也是想到了要想傳授那個秘傳,他們兩人會處在怎樣的光景裡頭,臉色又更加陰沉了下來,「你們從小就處得很好。雖然我並沒有去探知過那裏頭是否包含了愛情,但我知道,你從小對她的那份好感,並非對待玩伴,而是認真的珍惜與愛護,」他說道,滿意地看見徒弟慢慢紅燥了臉,「這份好感,在長大之後發展成愛情可以說是水到渠成。更不用說,她將你當作是家人,你們之間早就沒有隔閡。」

「就算您這麼說也......」

「…我知道了。」老霍克愛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她拒絕了你的求婚!那這樣就說得通了...畢竟這世間比你優秀的男人多得是,我的女兒值得擁有更好的...」

 

 

「當然,她值得擁有更好的一切。」

羅伊的視線稍稍往下掉,淡笑說道:「所以我從沒有向她......向莉莎小姐求婚。」

 

 

終於聽到了那個關鍵的名字,阿爾馮斯驚訝地看向哥哥,並與愛德華一同看向休息室;四人裡有人驚異地瞪大眼睛、也有人了然,像是對剛才上校激烈行動的猜測終於得到了驗證。

而老霍克愛則是收斂起神色。

「為甚麼?」

「因為我隨時都會像垃圾一樣死在路邊...」羅伊同時回憶起莉莎的那句請不要死去,露出了與當年一樣無可奈何的笑容:「我不願讓她承受這樣的擔憂,也沒打算讓任何人承受。所以我在甫從軍時便知道,我大概這一生都不會結婚了。」

而真正確定了這件事的契機,則是因為伊修瓦爾殲滅戰。然而這更是他最無法對師父述說的罪惡。

 

「果然是羅伊,正直又溫柔,到了可笑的地步。」老霍克愛終於朝他露出了第一個真誠的微笑:「而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還是個膽小鬼。」

 

靠在門後的莉莎摀著嘴噗哧笑了出來。她望著休息室的天花板,又好笑又無奈地在心中附和道,那個人,的確是個正直、又溫柔的膽小鬼。

所以她保護著他,讓他安心地當大家的巨人。

 

 

04*

 

 

自從知道他來到了一個「羅伊成為了上校」的時空之後,他的大腦便自動編造了很多背景訊息。

比如現在,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如果他被引導到了羅伊身邊,那莉莎肯定是被引導至十二年後的莉莎那兒;要想找到女兒,就必須先從上校羅伊這裡得知成年莉莎的消息,才能得到女兒的線索。

但現在,上校羅伊卻告訴他,他們之間斷絕了聯絡。

 

怎麼可能會斷絕呢......老霍克愛不禁懷疑,又或者抱持了一點不理性的失望,他原以為,有了羅伊這樣的人作為徒弟,他的一切後事便不必再擔憂,包含他的女兒。並不是堅定地認為他們一定會結婚,而是即便不以愛情的形式相伴,他們至少也會是比普通人還要更親密更特殊的家人。

然而,他卻也知道,人與人的關係本就無常,故才會有緣分一說。

但是他卻因為他們的斷聯,而本能地嗅到了一絲不尋常:「在你們斷絕聯繫之前,莉莎發生了甚麼事?或者你們之間發生了甚麼事?」老霍克愛犀利地問道,「跟秘傳有關?」

「普通的疏遠罷了。」羅伊回道,「考上國家鍊金術師之後,我在軍隊工作愈來愈上手,便沒有時間回老家找她了。大概是因為生活圈完全區分開來,所以我們也沒有書信往來,因為無話可說。」

「是呢,畢竟都忙著立功晉升了吧?」老霍克愛挑眉,語氣裡比起諷意,更多的是懷疑:羅伊太積極於表現出一個無情的、勢利的形象,目的是為了將兩人斷聯的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但如果羅伊此刻還會那麼明顯地護著莉莎,那就說明他根本就不可能會如同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對莉莎如此冷漠。

這在在顯示了,他們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才斷聯,絕非是自然疏遠。

能夠想到的不得已的原因,大概就只能跟秘傳有關了。是因為羅伊不當使用了秘傳,所以無臉見莉莎?抑或是羅伊現在正處在國軍混亂的漩渦中心,避免殃及莉莎,所以與她斷了往來?

這點說得通。也能說明為甚麼剛才羅伊會刻意避開不提莉莎的名字,因為他的同事們都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倆的談話。

然而不管是為了秘傳、還是為了保護莉莎,於羅伊或是莉莎而言,這些隱瞞都是合理且必要的--畢竟他也不想要因為自己的追問而影響了這個時空的女兒。所以他便不再追究他們斷聯的原因,第一次配合了徒弟的謊言。

「我想,莉莎應該還待在東部。」老霍克愛聳肩,「即便機會渺茫,我也想要回老家看看能不能找到莉莎。」

「您想要找到莉莎小姐?這是您來到『這裡』的目的嗎?」

「對。」老霍克愛當然不會說出所有實情,但也倒不是說謊:「我想找到她,十二年之後的莉莎。」

 

 

而莉莎木無表情地,依然保持著輕摀著嘴的姿勢,靠在門板上聽。

聽見父親要找自己,她許多次都差點要打開門走出去;然而她也知道,要是自己一身軍裝被父親看見,他該會有多失望、多憤怒,他會知道那個秘傳被用在戰爭,他會知道他的女兒殺了人,他會知道,他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所相信的人們,都在他過世後背叛了他。

這也是上校之所以將她藏進休息室的原因。

她依然望著天花板,眼神沒有聚焦;她將全身的力氣都給了耳朵,聽父親用那破碎、病痛的嗓音,一遍遍念出自己的名字。父親說起話來沒有抑揚頓挫,聲調沒有一絲正常人該有的生命力,但她卻最喜歡聽他呼喚自己的名字--「莉莎」二字彷彿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份,不必花費任何力氣與思考,猶如呼吸那樣的必然:那是由靈魂深處自然而然發出的咬字,也是從小到大唯一能讓她感受到她是他女兒的憑藉。

久違了將近十年,夢裡一次也沒有聽到過,卻在現在聽見了。

 

於是她聽著聽著、聽著聽著,眼淚早就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羅伊替老霍克愛置辦了一張往東部的車票,便要起身親自送老霍克愛出去。老霍克愛抬手制止,他將辦公椅推回了原本的位置,一邊說他無意佔據一位日理萬機的國軍上校太多時間,他的女兒這點像他,不太擅長跟高貴的人交談。羅伊知道那是師父的個性,再加上是自己不顧師父阻止從軍,如果現在師父不諷他個一兩句才是不自然的;況且他的師父分明是相信了他,才會直接來司令部找他幫忙。

羅伊嘆笑了一聲,招來守在門口的士兵與他交代一些瑣事,期間老霍克愛只是默默地站在辦公椅旁邊,眼神無意識地晃過整間辦公室,看看其他人,看看他的徒弟辦公的地方,偶爾瞧瞧眼前的這個空辦公桌,上頭的公文是這間辦公室裡堆得最高的,有好幾份都簽著羅伊的名字,並且有鉛筆批改的痕跡,而那隻鉛筆就放在邊上。他想這個位子所坐的人應該就是阿姆斯壯少校在車裡與他的屬下談論到的那位倒楣副官。

羅伊交代完士兵之後,便讓他送老霍克愛到車站。離開之前,老霍克愛走到艾力克兄弟面前,原本想說點甚麼,卻看見兩個人抬頭回望他時盈滿而出的孩子氣息,便歛下眼瞼,到頭來甚麼都沒說就走了,也沒有向任何人道別,包括一直默默在後方九十度鞠躬的羅伊。

 

過了一會兒後,羅伊才滿臉凝重地直起身來,讓菲利跟出去。

「上校......」阿爾見羅伊又坐回了辦公桌後,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忖度著現在應該可以開口了,便發問:「請問,剛才那位...霍克愛先生,本來是想要跟我們說甚麼啊?」

「他是一位很偉大的鍊金術師。」羅伊揚起嘴角,「他是我最崇拜的鍊金術師,在這個世界上。」

「是...」

沒有得到上校正面的答覆,阿爾原本還想問甚麼,卻被愛德阻止了。「剛才他大概是看出來了,原本想要質問我們的吧。關於我們的身體。」

阿爾聞言,驚訝地看向上校:「是真的嗎!那、那為甚麼...」

「他沒問不是最好的嗎?」羅伊一手支著臉,無奈地笑著看他:「何必要問為甚麼?在那之前,一個本該活在十二年前的人竟然出現在這裡,我們不也都沒人敢問為甚麼嗎?」

話剛說完,菲利便回來了。

「上校,霍克愛先生已經確定坐上軍車,離開中央司令部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

「不用客氣,上校。」

 

「上校......?」普雷達看了一眼休息室門口,疑問地看著羅伊,無聲問道怎麼還不讓中尉出來;而羅伊也跟著看了過去那緊閉的木門,對他們搖了搖頭,嘴角還是那一絲無奈的微笑。

「話說回來,剛才那位霍克愛先生是要去找女兒的吧?」哈博克說道,「竟然還真的要把他送到東部去,那不是害他白跑一趟嗎?明明他的女兒就在這裡...」

「是有甚麼不能讓他見到中尉的理由嗎?」普雷達問,「比如,不能讓他知道中尉從軍?因為剛剛您好像刻意避開了她的職業不談,還說你們斷聯了,但明明--」

「是的。」羅伊答道,「不能讓他知道中尉從軍。」

見他答得如此簡單,便知道這其中有許多事情是他們不可探究的,連同他們剛才提到的「由女兒傳承的秘傳」。

於是,普雷達改了一個問法。「既然不能讓他知道中尉從軍,那不是很好辦嗎?先支開霍克愛先生,讓中尉換一套普通民眾的衣服裝作是剛剛聯絡到趕過來的樣子,兩人不就可以相見了嗎?」他有些不解,因為他不相信上校沒有這麼想過,「中尉......中尉應該也很想見她的父親吧?」

「我也這麼認為。」哈博克說,「您就這麼把中尉鎖進去--」

「是她自己落鎖的。」羅伊很快地回應。

「可是是您的命令!」

「我沒有命令她不准開門出來。」羅伊平靜地看著他們:「要不要上鎖,要不要中途出來見她的父親,都是出自中尉自己的意志。」

 

辦公室一時之間陷入沉默。而那道門始終沒有被打開。

 

「讓她假扮成一般民眾......我相信,那不是她願意做的。」

羅伊突然又開口說道,眼瞼半歛了下來,「即便違背了父親的願望從軍,她卻從來沒有為了選擇從軍而後悔過。她是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軍人,她從來沒有為了自己做過的任何事辯解、逃避,這樣的她......我怎麼可能讓這樣的她,打扮成哪怕是她的父親希望她去當的老師的樣子,帶著滿身謊言出現在她的父親面前?」

他看向眾人,揚起了笑。

「所以,撒謊這種事,就由我來做就好了。」

 

 

05*

 

最後,還是羅伊主動去敲了休息室的門。

裡頭並沒有傳出回應,他這才有些擔心地從門上那塊玻璃望進去,而中尉自然不會待在那塊視野的範圍內,他有些心急,伸手轉動了門把,才發現其實早就沒鎖著了。

並沒有將門帶上,他走了進去,看見中尉雙手摀著臉坐在沙發床上,默不作聲。

羅伊安靜地,心臟鈍痛。他走到中尉面前,單腳跪了下來,由下往上看她摀在臉上的手,輕輕地伸手去碰。莉莎將手放下,臉上早只剩下淚痕,看見上校就這樣蹲在自己面前,訝異自己的失禮,一方面要伸手去拉他起來,一方面卻甚麼話都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因為這樣的視角,在當上軍人之前的他們倆,本來就經常會這樣交談--他因為鍊成失敗而沮喪地垂著頭坐在沙發上時,莉莎會跪坐到他面前的地毯上,安靜地看書;而當她難過地在沙發上不發一語時,馬斯坦古先生則會半跪在她的面前,握住她冰涼無力的雙手,與她輕聲說話。

曾經,她穿著黑色喪服,雙手摀著臉,眼淚熱燙地積存在心臟,並沒有流出來。她的指尖因此是冰的,但卻被馬斯坦古先生給捂熱了。

現在,她穿著天藍色的,父親心上的一把刃,被馬斯坦古上校的謊言保護在這裡。他現在做的事,是只有馬斯坦古先生會做的,她因此離不開兒時的夢。

他粗糙的掌心握住了同樣粗糙的她的手。

 

 

外面的人早就繼續工作了。他們沒有人會去休息室失禮地探頭探腦,兩兄弟也很快地告別了這裡。辦公室安靜地只剩落頁聲,不久,他們從那敞開的休息室門口,聽見裡面馬斯坦古上校輕聲傳來了一句「對不起」。

 

 

-

 

老霍克愛坐在月台上,看著火車一輛一輛駛進,腦裡還回放著剛才徒弟所說的每字每句。

那樣的,滿臉透著傻氣的誠懇的人,的確是他所認識的羅伊‧馬斯坦古。但由羅伊口中所說出的莉莎,卻彷若變成了幽靈。

他害怕這種感覺,猶如他現在正在尋找的女兒也變成了不存在的人似地,也不由得又對羅伊生氣了起來,如果得到了秘傳之後事情就嚴重到需要與莉莎斷聯,那他到底將自己的鍊金術用在了甚麼地方?

甚至,想也不用想。一個軍人,能把鍊金術用在甚麼地方?

 

他頓時心急如焚,一邊擔憂著正在尋找的女兒,又一邊害怕著自己待會兒如果見到了十二年之後的莉莎,她會是怎樣的表情?會是驚訝吧。接著而來的是哀傷,卻平靜地不讓人察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他太害怕等等看見的女兒面對自己時,或許會露出的愧疚的臉。

作為一名父親,他突然感覺到無力。

身為鍊金術師的他,必須將自豪的、這世上最強大的鍊金術流傳下去,因為那是他的命;而他卻也深知那是絕不能輕易流出去的秘傳,既然自己已經沒有時日運用那個鍊金術,便只能自私地將他的一生的命刻在他唯一能信任的人身上。

他讓莉莎不再只是莉莎,也不再是莉莎。

 

終於,駛往東方的火車進站,平板清晰的廣播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捏著車票起身,突然像是回到了以前還為了研究奔波時,正準備要回家的情景。當時的他大步走向車門,心裡在想甚麼呢?是了,他會在踏進車門的那一刻,才想到自己除了滿載的研究資料以外,並沒有帶到任何要給自己孤零零等在家裡的女兒的禮物。而往往,他也只是想了一下就上了車,從未為此錯過回家的車班。

「先生?先生,車要開了,請快點上車!」車掌拿著擴音器催促著只踏進一半的老霍克愛,「先生,您是忘了甚麼東西嗎?」

 

車頭的蒸氣向上噴發,那一刻的聲響將老霍克愛震回了神智--他看到的,的確是「莉莎‧霍克愛」,他看到的......

 

他不顧車掌擔心的拉扯,頭也不回地就往回跑出了月台;剛才的士兵一定早就離開了這裡,但是沒關係,他已經找到了女兒,他已經找到了莉莎,在那個副官的辦公桌上,那成樏的公文紙上,其中有幾張分明簽了莉莎‧霍克愛的名字!

他已經不知幾年沒有像這樣跑過。羅伊所有態度的不對勁終於全部對上,他在他迷失的心痛裡怒瞪著前方車馬交錯的道路,自己的身體好似從無病弱,就像回到了以前,他也曾如此心急地要從偏僻的山坡奔下去,沿路攔不到任何一輛車,便無情地鞭撻著自己的雙腿沒命地跑著,只為了見在醫院裡妻子的最後一面,也為了見他那剛來的女兒。這不是一樣的事嗎?鍊金術師大抵會沿著同樣的悲劇一直循環下去,他們並不比一般的人類聰明,因為他們也同樣是會讓錯誤不斷重演的普通人。他們會不斷地、反覆嚐到自己在研究得到成果狂喜的那一瞬間,與家人離去的消息伴隨而來,驕傲是真實存在的,也是可笑的,而心痛與後悔則會陪著他們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他那走丟的孩子,當然也不能避免由他所帶來的悲劇。那是一樣的悲劇。在他死後,他的徒弟也繼承了一樣的命運;他們鍊金術師總是擅長於傷害自己最愛的人。

 

 

 

 

 

 

 

「......爸,爸爸!」

「......」

「您怎麼在這裡睡著了?會感冒的!」

「......?」老霍克愛終於睜開了沉重的眼皮,看見眼前正是自己不斷尋找著的女兒,正好端端地與自己待在家裡的客廳。他很快清醒了過來,忍著劇烈的頭痛察看女兒,一邊心急地問她:「妳怎麼睡哭了?」

「咦?」莉莎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果然有乾掉的淚痕。

「妳做惡夢了嗎?」

「大概是吧,不過,我已經忘記我夢到甚麼了。不用擔心,爸爸。」

而老霍克愛看著女兒的樣子,心裡傳來了陣陣隱痛,他第一次很想要對著女兒說些甚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剛剛到底夢到了甚麼?此刻也不剩零星半點,只餘下劇烈的悲哀。

而原本陷入沉思的莉莎又再度開口:「爸爸,請別擔心我,我總覺得...剛剛睡了一覺之後,現在的我已經可以看清楚,甚麼才是我應該做的。我可以把持住自己的心了,不會去做傻事。」

「是嗎?」

老霍克愛一楞,隨後輕拍了拍女兒幼細的手臂,眼裡有沉默的心疼。「真不愧是我的女兒。」

莉莎靦腆一笑,「那麼爸爸,我先去煮晚餐了,您可別又在這裡睡著了。」

 

看著離開客廳的莉莎,老霍克愛突然問了一句:「莉莎,妳支持羅伊從軍嗎?」

聞言,莉莎頓住腳步回頭看他,有些訝異還在氣頭上的父親竟然會找她討論馬斯坦古先生的事。意識到父親還在等著答案,她很快便收斂起驚訝,認真地回應道:「無論馬斯坦古先生會不會變成軍人,我都會待在這裡,與爸爸一起待在這裡等他回來。」她不禁發自內心揚起了嘴角。她剛才應該是做了一個很棒的夢,心裡始終熱烘烘的,只可惜,她實在是一點也想不起來到底夢了甚麼。

說完,見父親又低頭繼續沉思,莉莎有些無奈地笑了,知道父親大概是已經能接受馬斯坦古先生從軍的事,心情突然輕鬆了不少。

 

老霍克愛只覺得全身上下都累極了。他剛才是在跑嗎?他還記得自己剛從夢中醒來,看到莉莎的那一刻,心裡還清晰地喊出:找到了!

 

想到這裡,他輕輕淡淡地笑了一聲,一手捏住鼻樑,仰頭靠回沙發上。

他已經找到女兒了,不是嗎?

他找到她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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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猶記得我在幾年前的某一段時間,曾很頻繁地寫有關親子的主題。我寫過聖誕節夫人、寫過古拉曼、也寫過大把的子世代與佐莎互動的溫馨故事,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寫了老霍克愛。

住在老霍克愛的視角裡寫這篇文章是一個很奇妙的體驗,這讓我忍不住地琢磨更多他的想法,關於他所謂「鍊金術師是一種只要活著就會繼續思考的動物,我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死了」這句話,以及他對於莉莎沉默、木訥,卻深厚的父愛,當然,裡頭無可避免地藏著瘋狂和扭曲。以前即便是在寫聖誕節夫人為主角的故事,也是將重點放在莉莎和羅伊的心境上,未來或許也會試著寫一篇聖誕節夫人的視角?不過現在的我已經寫不出像是〈你的母親〉那樣的主題了,畢竟對於聖誕節夫人和羅伊之間親子的定位,這些年下來也變了不少。(現在要我再寫一次古拉曼和莉莎,我也頂多寫出像〈朝陽〉那樣不鹹不淡的互動,不可能會再寫出以前〈笑紋〉那樣的故事。)

就連這篇的前傳--〈迷路〉,其實也已經不是現在的我所完全認為的佐莎。不過我很喜歡這個主題,故寫了一篇續集,也就是這篇。然而我一直以來在自己隨便腦補時,其實應該要是「小莉莎迷路到未來世界遇到了長大後的佐莎,然後小羅伊最後在他們的辦公室找到了她,把她一起帶回原來時空」的狗血故事,但正式開始寫時,我卻把這次作夢穿越的主角改成了老霍克愛,選擇了更狗血的題材。〈迷子〉的意思就是「走失的孩子」,這篇故事的順序就是接在莉莎夢醒回去了原本的時空之後,老霍克愛其實也在別處進入了與莉莎相同的夢境,只是因為莉莎比較早醒,所以老霍克愛便與她錯過了。第二段開頭便是在描述前傳〈迷路〉的小莉莎突然消失,大夥兒都還停留在與小莉莎聊天時的姿勢,卻通通忘了小莉莎曾經來過,所以完全摸不著頭緒的樣子。連同在路上發現了小莉莎而帶她到司令部求助的艾力克兄弟倆也被無端牽連進這次的事件。

會讓阿姆斯壯少校提前退場,純粹是因為不想要辦公室看起來太擁擠。()於是阿姆斯壯整集就只負責了將霍克愛的女兒走失這件事通報給司令部相關的單位處理,而這麼說起來,最可憐被拋棄的大概就是還正在不明地尋找著金色短髮女孩的憲兵吧,不知道老霍克愛有沒有把莉莎的真實名字也告訴阿姆斯壯,這點我真的不知道(喂)

我原本是設定了大家都還記得小莉莎來過的,寫到一半發現並不是我想要寫的情境。大家都一臉八卦,老霍克愛不會察覺才有鬼啦(。)果然很多東西還是僅限於腦補,真的要寫出來並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比如〈朝陽〉,這篇的故事其實是我國中剛喜歡上佐莎還沒開始寫文時就有的腦洞,當然原版是狗血到如果我寫出來絕對會想殺了自己的故事,但直到上了大學之後,突然有了合適的題材,思考也比國中時成熟了,才終於把那個陳年腦洞偷偷藏進了那篇故事裡的一角。這篇也是一樣,去年寫的〈迷路〉與現在的〈迷子〉其實也是好些年前就有的腦洞,同樣也是上了大學之後才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寫成了故事。可惜的是,我還是有當年不怎麼三思就寫出來的奇怪產物,到底是哪篇黑歷史我想不用多說了(跪)大家也看我抱怨過很多次了吧。

關於本篇佐莎的互動,應該不用再多說甚麼。雖然老霍克愛的視角描寫很有趣,但其實佐莎的互動才是我寫這篇的動力,只是以前很喜歡寫八卦得要死的四人組,現在則不是那樣的風格了,所以這篇寫出來,跟我小時候腦補的故事氛圍真的是大相逕庭,腦補的版本其實更過癮一點(笑)但也因為都是一些過癮的故事,所以並無法好好成章吧。

最近這一年多失心瘋寫多了撒糖不用錢的甜餅,好久沒有回歸這樣安安靜靜的,又臭又長的故事了。然而我自身還是很樂見自己寫這種東西:從潺潺流水的倒影裡看見花紅,而不是直接去寫艷紅的花瓣。

10/29補充後記:

看到魚哥提到以為莉莎最後會見到老霍克愛,我才發現我忘記在後記說這件事了XD

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是打定主意要讓老霍克愛真正見到莉莎再回去的。本來沒有設定車站的情節,就是老霍克愛找羅伊談完話之後自己離開繼續找女兒,結果找著找著突然正面撞上穿著軍服的莉莎,兩相照面說不出話來,老霍克愛在震驚心痛的那一瞬間,夢醒。
不過嘛,雖然這是老霍克愛的夢,照理說讓他怎麼亂走都沒關係,但真正開始磨劇情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去推敲細節,因為腦補這段的時候並沒有羅伊,但真正寫的時候又不得不把羅伊考慮進去,所以最後就變成這樣了。我原本想讓老霍克愛一路跑回司令部去見莉莎的,結果寫到最後那句「他們鍊金術師總是擅長於傷害自己最愛的人」,還要繼續寫下面的劇情的時候,手突然自己離開鍵盤(???)大腦冒出「嗯,夠了。」這句話,我就這麼停在那裡了。
大概是覺得,老霍克愛已經夠痛了吧,不忍心再讓他承受更多。

順便補充兩篇文的主角夢醒的關鍵。在〈迷路〉中,小莉莎夢醒的條件是「確認自己可以把持住自己的心,掌握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盲目地追逐馬斯坦古先生」;而老霍克愛夢醒的條件是「找回莉莎」,只是如此單純的一件事。

 

感謝看畢全文。無論如何,我很慶幸我還在寫佐莎。

 

 

琴影 2017.10.27 (F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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