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之旅 │ 告白 

 

 

他還在反覆做著那個疼痛的夢。

羅伊曾經在病院和莉莎形容失明之後的感想--那並非全然的黑暗,即使眼睛看不到任何事物,但其他的感官,耳朵、鼻子、指腹的觸覺、腳掌的行踏,都會帶來一幕幕的畫面傳送進大腦,他幸運地並非天生就失明,所以腦中儲存了許多色彩和形容詞,供身體的其他部位隨時闡述。

唯一感到不習慣的,僅只是從那之後,睜眼與閉眼再無區別;日出不再是嶄新的信號、日落時隨之拉下天空的暗幕,也不再帶給他弛放和疲憊。

慶幸的是,他偶爾能在夢裡重溫睜開眼睛的感覺。但現在,這個夢境罕見地沒有光、沒有畫面,只有慌亂的叫喊聲、汽車刺耳疾煞後一連串的撞擊聲,而後是天旋地轉,那股失重感遠勝他剛被奪去視力時連路都走不好的失衡。在接連的疼痛之中,他想起和自己一同出差的副官,竟詭異地鬆了一口氣。她因為錯開的行程而改搭火車,沒有隨著軍部車隊一起回中央,這是他在這場連環車禍中唯一的僥倖。

是的,這是自我安慰、與他無關的,可憐兮兮的僥倖。因為全身的灼熱感使他不必擁有視力,就能知道自己的人生繼從真理之門回來後,又顛覆了一次。而這一顛落,便不再是「不方便」,而是連同那睜眼閉眼的煩惱都不再需要感受,這場浩劫足以淹沒他的全身,直接奪走呼吸的資格。而後,所有正胡亂飛散的痛覺和欣慰戛然停止,他終於陷入了真正的、全然的黑暗。

 

然而,夢境還在繼續。

「死亡就是這種感覺。我很遺憾,你也這麼早就體會到了,羅伊。」

「......」羅伊頓了頓,花了一些時間思考過後才睜開眼睛--他的瞳孔如實倒映出人影,「你說我體會到了甚麼?」

「死亡。不過很抽象吧?那是一生中只有一次機會的體驗。那我換個方式說吧,這就好比......失去一切的感覺,但比你任何一次落魄都還要嚴重的失去。」

聞言,羅伊心底某一個部份失落地蜷曲起來。但他面上依舊平靜。「你說,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能體驗。那麼休斯,既然我已經死了,為甚麼你還要跟我解釋死亡呢?」

「那是因為,你還有選擇的餘地啊。」休斯有些羨慕地笑了。「你現在只是體驗一下甚麼叫做『失去一切』而已,但距離死亡,還有一步。」

「是喔。」羅伊淡定了下來。這才發現,他們一起坐在一個長沙發上,正前方掛了一幅畫,不過這個距離看不清。「剛剛看見你時,我就確定自己已經死了,原來還沒啊。」

「你倒是緊張一點啊混帳,甚麼叫做看見我就--好算了,時間有限,」休斯抬手搧了搧臉,壓下與兄弟鬥嘴的本能。「感謝我吧!因為你這次的情況比以往都危險,我有點擔心,所以才來看看你的。」

「是嗎?」羅伊挑眉,「你只是我的夢吧?大腦潛意識裡的。」

休斯嘆了口氣,沒有否認也不再辯解。「聽著,現在的你很不妙,但身為你的摯友,我了解你一定不會放棄任何能活下去的機會。」

「嗯。」羅伊鬆下肩膀,兩手交握放在大腿上。「很不妙嗎......」

「對,這一趟回去,你大概要痛苦一段時間。」休斯似乎有些不忍,別開臉,面朝前方地癱進椅背。「但是,要撐住啊,我的朋友。」

「我會的。」

後面那一句謝謝,他講在心裡。羅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慢慢朝畫走去;休斯依舊坐著,凝視他的背影輕聲說道:希望下一次見你時,你已經老得讓我認不出來了。

 

羅伊很近地瞧著那幅畫,那似乎是一個人像,但五官非常模糊。他以為是灰塵覆蓋,便抬手擦拭,但不管抹幾次,那張人臉依舊一片朦朧。

「休斯,這幅畫上頭是...」他轉頭,卻發現摯友已經不在沙發上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副官。

「霍克愛上尉?」

羅伊下意識笑了,他很少做夢夢見過她,他已經很久沒能「看看」她了!畫布離沙發有段距離,他不由分說地小跑步起來,卻發現,愈跑近,她的樣子就愈來愈陌生。他一下子就慌了,一樣的輪廓,五官卻像是樣樣都被換過似地,像她又不像她。眉毛是彎的嗎?她笑起來是這樣的眼神嗎?令他驚恐的是,每當他心底一懷疑,她的五官又悄悄地變了,微乎其微地,但變的次數多了以後,他就再也找不著最初了。

「霍克愛上尉...為甚麼...」

他慢下步伐,走到她的跟前。最終,在他最靠近她時,她全身的輪廓反而皆淡了去。「為甚麼我已經看不到妳了?」

眼前的人影似乎搖了搖頭,好像想要安慰他。

他心痛地抬手撫過她的臉,「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明明告誡過自己絕對不能忘記妳的臉,所以每天都會仔細確認過一遍的,我......」

她沒有回話,羅伊也看不出她到底是怎樣的表情,因為他正仔細端詳的這個人,僅只是個模糊的色塊。

 

而後,人影抬手,輕輕地蓋住他慌亂著急的雙眼,羅伊藉由這個動作,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在黑暗中聽見她說:「請醒過來吧,馬斯坦古准將。」

 

01、聰明人

 

「說甚麼『別守在我這個半死人身邊了』,哈,搞得好像我是那種很有犧牲精神的人似地。」

「我知道,」羅伊牽動嘴角,「你是個聰明人。」

沒料到上司會在此時用聰明來形容他,普雷達僵住,故作嘲諷的話一下子哽在喉中。他轉頭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不用轉頭的,坐在一旁的菲利想著。准將明明已經失明一年多了,普雷達依舊沒有習慣。

 

不只普雷達、不只菲利,在場所有人看著病床上,連將床頭稍稍上抬都會疼得冒汗的羅伊‧馬斯坦古,心裡都像被鑿空了似地。尤其當他開始費勁地開口說話,他們使勁去聽,最終聽來的卻是破碎不成段的宣告:從此刻起,馬斯坦古小隊正式解散。

雖然這道命令合情合理,卻還是讓人意外地無法承受。那一下子,就像他親口吹滅了他們心頭上那簇苗火,冷意瞬間凍傷了他們。

始終守在一旁的霍克愛上尉發狠地咬緊下唇,馬斯坦古准將竟然能感覺到,他轉頭面向她,手好像想要抬起來,卻甚麼都沒來得及說,又昏睡了過去。

 

又過了一天,也就是現在,他終於可以和小隊成員一位一位地相談。

「普雷達,你怎麼不說話了?」

聰明?普雷達坐在對向,低頭咀嚼這個詞。馬斯坦古准將的確經常稱讚他是「智將」,但在今天,准將說會為小隊所有人安排出路,保證他們的才能會在各地繼續發光,並勸慰他們別死守在他這個半死人身邊的時候,他竟然說他是「聰明人」。

是說他的聰明,能使他果斷地拋棄無用之人;還是說他的聰明,足以令他了解准將心中最深的遺憾,進而順從准將的請求呢?

無論如何,普雷達也知道,他們再也不能待在馬斯坦古的麾下了。

「不用您說......」普雷達又抬頭看他,抵在兩腿邊上的雙手狠狠掐成拳頭。「我也早就在考慮出路的事了,現在也只是等您醒來,和您說一聲而已......既然您願意替我們安排,那就再好不過了。」

坐在一旁的法爾曼遞了一張面紙過來,普雷達嚇到瞪了過去,看見法爾曼不忍的表情,再看到他身後的玻璃窗,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狼狽。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普雷達。」對面羅伊笑了,「我很慶幸自己還有能力...能為你們做最後一件事。」

莉莎聞言,又皺緊眉頭,「請您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甚麼叫做一語成讖,幾天前乍聽到准將遭遇連環車禍時的涼意又從她的腳尖侵襲到全身--他曾在父親的墓前自嘲,隨時都可能會像個垃圾一樣死在路邊,當年的她請他不要死時,也未曾想過如今,他會真的離死亡只差臨門一腳。

羅伊這次成功地抬起手了,即便重傷,他依然準確找到了副官的手,安撫地握住。

「能和你們一起戰鬥,這些年來,我很幸運。謝謝你們,打從一開始就接受我的天真和任性,」儘管是對著一片黑暗說話,他依然睜著眼。「說要成為大總統甚麼的......雖然從失去視力之後就不可能了,但你們依然又和我一起在伊修瓦爾裡奮鬥了一年,毫無保留地幫助我,真的,十分感謝。」

莉莎看著被上司握住的手,覺得他此刻說的話似乎是藉由手掌的觸碰傳遞進來的--即便她的耳朵不願意聽取,他依舊毫不留情地逼她直視著他的心意。

「原本以為,即便失明也能克服,繼續為國家做事的我,未來也沒有甚麼事值得擔憂了。正這麼放心地想著時,真理似乎又給了我新的教訓...我好像,真的沒有能夠見到國家未來的資格。」

說完,他向著半空中,緩緩抬起另一隻手。

「能否請你們過來,和我握一下手呢?」

這個請求太沉重了。菲利無法承受此刻,彎下腰捂住了臉;而普雷達早就放棄掩飾,好像直到這刻他才終於想起上司失明的事實一樣,放任眼淚肆無忌憚地爬滿臉頰。他率先起身走過去握住上司的手,還哽咽著考慮要說甚麼時,羅伊卻平靜地說了一聲「再見,普雷達」,讓他的理智線猝不及防崩斷,徹底失語。

不知道為甚麼,聽見他的感謝和告別,自己會這麼生氣。

「方便的話,也幫我把今天的話轉達給哈博克好嗎?」羅伊補充道,「也幫我向他帶一句抱歉。」

 

「...您要說甚麼,就自己跟他說去!」普雷達終究不甘地吼了出來,「還沒有到交待遺言的程度,別把自己搞得這麼死氣沉沉的!」

「...」羅伊先是愣住,而後笑了。「你說得對。我還沒死呢,以後會親口對他說的。」

聞言,普雷達終於稍微放心了點,將上司的手交給旁邊的法爾曼,最後才是泣不成聲的菲利。他一一向他們好好地道了別。

 

除了她。

 

 

02、我的朝陽,再也不會升起

 

陽光漸落,病房浸在一片濃厚的橘紅色,莉莎守在病床旁一直沒有離開,他們的手也一直沒有鬆開。

她甚至在這種情況下,趴在他的床邊睡了半個鐘頭。

 

在她睡著時,羅伊一直想著那個奇怪的夢。他試著重新想了一次霍克愛上尉的臉,雖然心裡多少會有些不確定,但也不像夢裡那樣,像是完全丟失了她似地。不過他知道,慢慢的,他會走上和那個夢境一樣的結局,他會記不起她。

光只是想著這個可能性,就讓他心裡發苦,更捨不得鬆開她的手了。

而且換個角度,她也是基於捨不得鬆手的情況下,才會連睏了都在原處睡著。這麼一想,他既是心疼她,又覺得她真的、真的非常可愛。

突然懊悔以前不曾對她表過白,哪怕只是單純的讚美;但同時也因此慶幸著。

 

原來,以前的說不出口、或認為不必說出口,都變成了現在的後路。他們兩人年輕時共同選擇的身分與關係,令現在和未來的他們,都能繼續安穩地生活下去;必須分道揚鑣的時候,也不用刻意告別,只須離開。

真好。擁有這樣濃厚、堅韌,卻又單純的關係,真好。

 

 

莉莎已經許久沒睡得這麼沉了。從意外發生到現在幾天的時間裡,她時刻等著他的甦醒,即便生命跡象穩定之後,她也難有持續三小時以上的睡眠品質。現在小隊迎來最壞的情況,反而是一種塵埃落定,因為她了解羅伊,既然醒來了,就不會再輕易沉眠;而解散也不是終點,只是面對現實的衝擊,他一如往常一樣做出了最合適的判斷。

不會放棄思考、不會放棄活下去,這是他的座右銘。所以她終於放心地睡了一頓安穩覺,儘管也知道,他不會允許她成為能留下來的例外。

 

這個哀傷的念頭點綴在夢的尾端,莉莎趴在床沿靜靜地睜開了眼。她留心讓呼吸保持在低緩的頻率,而後在不擺動頭的情況下轉了轉眼珠子,看見上司依然握著她,下意識揚起了嘴角。

一股滿足感打從心底升起,並無可奈何地揉合著悲慟--她敢斷定,這一刻是她這幾年來最快樂的瞬間,無須戰鬥與戒備,只有落日餘暉照映在寧靜的時光上淺淺蕩漾,有一個人,在一場意外中極端地付出了大部分生命之後,用餘力替他最珍重的人們打點了後路,並握著她的手。

只是,真的很可惜,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幸福,就如同她的心從來沒有如此刻痛過。

「......」

羅伊回過神來,朝著聲音的方向轉過頭,有些無奈:「妳別哭了。」

莉莎洩漏了一聲哽咽,雙手反過來握住他的手,額頭緊緊抵靠在上頭。她沒再發出過聲音,但羅伊的手被動地觸碰著她壓抑的顫抖,知曉她的痛苦,卻也無可奈何。

 

「霍克愛上尉,我這次的身體狀況很有可能⋯直接退伍。所以我才要親自幫普雷達他們另外安排適合的地方,好過被上面任意調職。之所以沒讓他們繼續留在伊修瓦爾,是覺得他們本就沒有必須留在那裡的強烈動機...我的意思是,我並不確定他們真正的想法是甚麼,所以在我只剩下一點點機會,還能動用軍權時,我只能盡力做出最完善的安排,擅自讓熟悉的夥伴離開了妳,我很抱歉。」他緩緩說道,「而妳,我知道,妳會留在那兒。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讓新生代過上更好的生活--還記得嗎?這是妳從軍的初衷。」

他感覺到莉莎點了點頭。便又繼續說道:

「我想要成為國家的基石、妳想要讓新生代幸福,我們本是獨立的兩個人,但因為伊修瓦爾殲滅戰的教訓,讓我們立下了約定,從今以後一定要讓火焰不再錯燃。雖然帶著不好的回憶,但這段時間能夠有妳在我身後,就像每天能定時讓惡夢結束的朝陽一樣,不論身與心,都多虧了妳,讓我好好地生存到了現在。」

「屬下也......」

他鮮少聽見她被哭泣撕扯的嗓音,原先保持的平靜不禁有些動搖。

「...不過,妳也看見了。我不只失明,現在又這樣,先不說外傷何時痊癒,離我下一次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可能是幾年後,也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從我的角度而言,我的目標不得不暫緩,但妳不是--妳必須繼續向前,伊修瓦爾的復興工程刻不容緩,沒有人有義務要停下來等我。」

 

不知道是因為又開始發燒,還是因為別的原因,他的聲音愈來愈虛弱:「...請妳務必拋下我,霍克愛上尉。」

莉莎感覺他的手開始在她的手心裡掙扎,便不斷在心中自問,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她知道羅伊的判斷是對的,兩人的理想本來獨立,因為契合而同行,現在遇上分歧點了,分道揚鑣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他們又何止是這樣呢?理由總是單純的,不管在一起還是分開;但時間積累下來的厚重情感需要兩人一同擔負,儘管無以名狀,可那確實是一份不願離開的心意,令她無法忽視。

 

羅伊終於得以拿出自己的手,淺淺地笑了。他撫上莉莎的臉,替她抹去眼淚。「別哭了,霍克愛上尉。」說著,他像是想起甚麼似地,「妳不常哭,但一哭就很難停下來呢。」

本來是想要調劑一下氣氛,他放在她頰上的手卻又被握住,她的指尖隱隱發抖,好像下了甚麼決心。羅伊藉由手的感覺,得知她正傾身朝自己靠近,不快不慢的,他的鼻尖感知到她的氣息。

莉莎另一手抵在他的枕旁,頭一次用這麼近的距離觀察他的表情。雖然沒能對視,但她依舊能慢慢讀出他的情緒--訝異的、有些緊張的,還有小心翼翼藏住的期待,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也因為確定了他此時的心意,就像自虐一般,她再次在極端的難過中感到了希望和快樂,眼淚激動地一顆一顆掉在他的臉上。可以嗎?命運會允許他們用從來避而不談的這個,當作留下來的理由嗎?

 

「霍克愛上尉,」

就在即將碰到唇的那一刻,莉莎頓住。

「我真的很想、很想......繼續留在伊修瓦爾。我在那裏失去了作為人的資格,卻也是在那裡,逐漸找回了當一個普通人類的感覺......」

羅伊感覺枕邊的床單被她緊緊揪住,一會兒後,便聽到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的聲音。知道她這是克制住了,內心瞬間難受得呼吸不過來;卻也因為了解她擁有和自己相同的意志,而又有了微笑的理由......還真就像在自虐一樣,令人啼笑皆非。他不禁慨歎,就這樣不留一絲懸念地停下來吧,從今往後,哪怕只是拾起彼此不言而喻的暗戀悄悄端詳,都不再有資格了。

 

 

半晌的沉默後,他聽到一聲俐落的踏地,腦中浮現她行軍禮的模樣,然後聽見她說:「再見,羅伊‧馬斯坦古准將。」

 

聲線還有點不穩,但聽得出已經恢復了平靜,羅伊放下心來,本想要特別灑脫地說些甚麼,卻隨著精神的放鬆,喉頭瞬間像被一股力量掐住發不出聲來;他突然不受控地全神貫注,戰戰兢兢地捕捉著她的動靜,就這樣,她遠去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臟上,遲來卻強烈的急躁和恐慌控制了全身,他本能想下床阻止,卻可笑地動彈不得,緊繃的絕望感猛然釋放而出,並叫囂著,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就要失去她了--

病房的門被她打開,並且沒有一絲留戀地關上,他鼻頭一酸,全身的氣力隨著關門聲被一下抽光。

他們之間的故事這麼冗長,好不容易決定了一個結局。如今要在剩下臨門一腳時才反悔,又能改變甚麼呢?他不斷做著心理建設,比起傷殘的自己,伊修瓦爾更需要她--

 

莉莎靠在門邊的牆上,如同她每一次的狙擊工作,輕易便隱去自己的聲息。她將門單純地開了又關,悄悄放任自己最後一次看著他。

人是很脆弱的。她不只一次這麼想,以前曾用怎樣的前提活下來,一旦將那個前提抽離,靈魂就會失去歸屬。但她又十分清楚,人更是堅強的。她知道自己終究會接受他的離席,就算靈魂無所依歸,只要意志還存在,她就會獨自前行。

他也是這樣的。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病房被一片灰黑色的紗幕給網住;來為他換藥的護士推門走了進來,看見莉莎只是熟悉地點了點頭,而趁著護士將燈打開之前,莉莎順著藥架推車滾輪的聲響走了出去。

 

從今以後,他們的朝陽再也不會升起。

 

 

03、失之交臂

 

「是這樣啊。所以准將已經安排好你們的去處了,是嗎?」

「是的。」莉莎說道,「他請人事部的人到醫院代為轉達及聯絡,也都得到肯定的答覆。所以他們會先到中央述職,走完程序後,便各自去到安排好的地方。」

「那妳呢?」

「我沒走。只是直屬上司從准將變成邁爾斯中校。」

「......就目前而言,這已經算是最周全的安排了吧。真不愧是那個人。但說真的,你們一向形影不離,我以為這次也...」

哈博克坐在自家雜貨店的櫃檯邊上,擺弄著整理收據的長尾夾。「別誤會,我並不是認為妳有義務要照顧他,而是,他難道不希望誰能等等他嗎?解散小隊的確符合他的作風,但我以為他至少會留住妳--畢竟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沒辦法失去妳嘛。」

「你還不知道嗎?比起個人需求,他一向先選擇國家。他就是這樣的人。」

莉莎淺笑著接過哈博克母親遞過來的紅茶,一面回應昔日夥伴的疑問。「更何況,馬斯坦古准將的傷比我們想像得都還要嚴重,那天他能夠撐著一一安排我們所有人的去處,已經算是一種奇蹟了。他的看護,赫爾斯小姐告訴我,從她被我聘用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她從未看過准將連續清醒超過一個鐘頭,而且大多是因為換藥痛醒的。為此我已經替他安排好轉院,醫生們也建議准將的狀況應該去中央。」

「......」看著霍克愛上尉平靜交代著上司的情況,讓他心情複雜。她的態度好像他倆沒有分開過,卻又違和地讓人感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情分似地,格外陌生。「妳...倒是很自然地繼續為他安排所有事呢。」

莉莎抬頭,眼珠子疑惑地轉了轉。

「當然,這很奇怪嗎?」

「我以為妳剛剛跟我說明的情形,表示你們已經沒有關係了嘛。」哈博克搔了搔頭,「不是嗎?」

「怎麼會呢。」莉莎放下茶杯,順手拿起盤上的湯匙輕輕攪拌。「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家人。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習慣替他打理生活了。」

「妳是說,准將在妳家當學徒的時候?」

「嗯。」莉莎說,「比如說,他沒有喝熱牛奶的習慣,正好跟家父相反;他習慣穿襯衫,最好洗完之後要熨過,又跟家父相反了。我已經習慣分別替這兩個人做不同的事情,所以他們在我心中也有不同的意義。他從軍之後,我不必替他打點這些,但他退伍了,如果需要我恢復這些習慣,難度也並不大。」

「哈,聽起來,妳分明是想要等他的。」

「我不能等他。」莉莎說著,心裡似乎有一道縫線正慢慢被扯開。「我和准將是不被允許停下腳步的。直到生命結束之前,我們都必須竭盡所能,將這一代的債盡可能還清。要是將爛攤子徒留給下一代,一旦出現斷層,後面也就難以指望了。」

哈博克嘆息,「你們是人類,不是機器。我知道妳心中有理想鞭笞著妳,但妳的表情顯然不是這樣說的。」

莉莎愣住,而後聽到心臟上的縫線完全迸開的聲音。哈博克見她話只說到一半就停住了,也不忍催促她繼續說下去,便接下話題。「以前我腿剛受傷時,那個黃昏妳還記得吧?我和准將吵得很凶。那時准將跟我說,『我就拋下你了,但你要盡快追上來』......這句話特別鼓舞我。」

「嗯。我也記得。」

「很奇妙的是,因為有他這句話,就像保證一樣,我感覺我和你們的心志從來沒有分開過。但是現實層面呢?追得上追不上,不是他說得算,更不是我。」哈博克笑著說,「有一種說法,緣分是無法靠努力得來的,時間到了,就天降一把大刀,硬生生把我跟你們的世界砍成兩半。之前那場跟人造人的戰爭,卡達利納聯繫上我時,說我是蟄伏在暗處等待機會,關鍵時刻狠狠幫了你們一把,就像是從衝鋒陷陣的士兵,轉而隱身為准將手中的最終王牌似的,真是風光極了。」

「我贊同蕾貝卡的說法。」莉莎笑著半舉右手,「真心的。」

「我當下聽到也來勁,因為這就像告訴我,其實命運還未將我們分開,我還有機會回到從前。」他說著,笑容愈來愈淡,「不過戰爭結束之後,我從廣播聽見你們打勝仗的消息,覺得與有榮焉的時候,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我聽不出有甚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他笑了聲,「我冷靜下來好好回想了一遍,自從受傷退伍之後,我其實根本不像卡達利納說的那般,從容地蟄伏。而是每天睜眼就開始想,追上你們的契機是甚麼、我該做甚麼才能回到小隊,每天買下各家報紙蒐集軍方的消息,還做成剪報,筆記攢了一大本,那是我當下唯一能努力的事,而且不管在當時還是現在看來,都是無用功。因為這些舉動完全無助於我得到一絲你們的消息,直到卡達利納打電話請求我的幫助為止。妳發現了嗎?在戰爭上幫你們的那一下,是我數月以來汲汲營營求來的機會,但卻又與我先前做的所有努力毫無關聯。那只是,命運偶然地點中我,就一下下,馬上又沒了,往後這一整年的時間,我又完全離開了你們的世界,真的,退得乾淨且不留一絲痕跡。我發現了,如果我還在小隊裡跟你們一起戰鬥,我壓根不會覺得『與有榮焉』,那更像是一個偶然介入的路人才會有的想法。」

莉莎聽罷,笑嘆了口氣。「難為你了,哈博克。但這是在鑽牛角尖。」

「是鑽牛角尖沒錯,但也是事實,不是嗎?」

莉莎卻說不出辯駁的話。

哈博克嘆了口氣,「所以,雖然我作為你們的朋友,希望你們都可以在閒暇時光偶爾活得像個普通人類,但卻也能理解准將一定要你們將他拋下的原因。」正要繼續說下去時,他看見莉莎迷惘的眼神,頓時遲疑了起來,而莉莎一副要聽到結論的表情,又讓他覺得難受。

她這樣的神情,代表不是她拋下了他,而分明是她被他給拋下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當那個揭曉答案的人,也不知道這是在解惑,還是在帶給她二次傷害。 但同時又深信,她不是那種脆弱的人。

「......雖然發生了重大變故,但覺得一切都還有機會,雙方也都願意為了延續關係而努力,卻發現不管再積極地做甚麼,都阻止不了彼此之間的漸行漸遠。因為在某個瞬間,命運已經把我們分配在不同的世界裡了,那是任何人為的努力都不能改變的事實。就好比死亡,不過不像死亡那樣直截了當。」

莉莎聽著聽著,似乎明白到甚麼,腦裡浮現她那晚試著要吻馬斯坦古准將,卻因為他出聲而打斷的那刻--那一瞬間,她明確地感受到兩個人原本契合的某些東西,突然被一股大力給分得老遠,即便他們一度靠得極近,心靈卻徹底喪失了找到他的方向;她似乎再也不能讀懂他了。

「在努力追上你們的時光裡,偶有一次驚喜,但更多的是不甘、困頓、不解。經過漫長時光後突然回味過來,原來失之交臂只是一瞬間,我卻用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這件事。

 

莉莎在視線濕潤的那刻別開了臉,全身癱進椅背,又拿起桌上的紅茶捧到嘴邊啜飲,試圖平復情緒,卻一時不察,嚐進滿嘴苦澀。

「妳還好嗎?」

「不,我沒事。」莉莎一手遮著眼睛,突然笑出聲,「我只是懂了,原來馬斯坦古准將說普雷達是聰明人,指的是這個意思。」

「的確,普雷達從以前就比我聰明得多,」哈博克笑著說,卻也不禁跟著鼻酸。「聰明的人,是不用像我一樣,非得花上那麼多時間、做這麼多無謂的努力之後,才願意承認命運給出的答案的。」

 

曾經,在哈博克的病床旁,馬斯坦古也是莉莎口中的「傻瓜」。而當災難降臨於他時,他又瞬間活得比任何人還要明白。

他們之間,終究失之交臂。

 

 

04、答案尚未浮現

 

「赫爾斯小姐,放著我們來就好。」菲利和善地接過赫爾斯手上的行李,「請妳先在病床那裏看著准將吧,等等會有擔架過來,再麻煩妳協助一下。」

「好的,有您們來真是幫了大忙了。」

「千萬別這麼說,他是我們很重要的...戰友。」菲利擔心地看向床上帶著氧氣罩沉睡的羅伊,一旁的普雷達也嚴肅地看向他。「普雷達,你不覺得嗎?他和上次的情況比起來,是不是更嚴重了?」

「是啊,上次明明還一如往常地長篇大論,我以為他只剩把傷養好就能出院了,誰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普雷達皺眉,「想到他那天一醒來就宣布解散小隊,根本就是硬撐著死要面子,明明很痛苦,還不讓我們看出來。」

「說實在的,我現在想到那天,還是覺得心有餘悸。」

說著,菲利和普雷達搬著行李慢慢向外走。

「你是指得到消息趕來醫院那天?」普雷達說道。「那天我們都瘋了,尤其當要聯絡還在火車上的霍克愛時。」

「那天是很可怕,我簡直不敢回想。」菲利搖了搖頭,「我是說准將和我們交代完日後出路,說要和我們握手那天。」

聞言,普雷達的表情變得陰沉。

菲利嘆了口氣,「不知道為甚麼,明明應該對准將充滿感激,他硬撐著醒來說話,不就是因為太為我們著想,不願意我們被高層任意調職嗎?但現在回想起那刻,卻像是被他重重揍了一拳一樣。」

「......你記得這種感覺之前也經歷過嗎?」

「之前?」菲利搖搖頭,「我覺得這是前所未有的。」

「是嗎。我之前經歷過一次,雖然跟這次的感覺不完全相同,但心裡那股不甘心卻是一樣的。」他便是帶著這股不甘心,一再向羅伊請假為哈博克尋找醫生,並將啞鈴扔到他的病床上,要他千萬不能放棄。「有些事情早已被命運一捶定音,就很難能通過努力得到改變。雖說早點領悟到這點,人生會變得比較輕鬆,但是拿『命運』當成大道理來搪塞我,要我放棄努力,又讓我更不甘心。」

菲利慢慢理解了,他是在說哈博克。「其實哈博克曾私下和我說過,這種事情,若非成為了遭遇劫難的當事人,旁人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大家都認為還有希望,應該繼續努力,但半身不遂又是不可能突破的現況,那是不能通過努力實現的。」說完,他嘆了口氣,「哈博克當年之所以告訴我這些,是要我適時提醒你放鬆,因為他知道你一直為了他奔波。我當時看你好好的,以為你不需要,但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你還沒有釋懷。」

普雷達笑嘆了聲,「是啊,我不是他,也不是准將,所以不可能真正明白他們的。」

「或許,答案並不是『放棄』呢?」

「甚麼?」

菲利聳肩,「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命運這種事情說起來...是這麼果斷又不講道理的嗎?你還記得之前准將被所謂的『真理』奪走視力時,他曾告訴我們那個大壞蛋說的台詞,聽上去好像很合理,但一點都不符合邏輯吧?我覺得你剛剛說的那些命運啊放棄之類的,也有點這種感覺。」

「......是嗎...」

「我想,哈博克和准將這兩件事,答案可能不一定是『命運』或『放棄』吧。雖然目前看起來,放棄的確是我們最先要做的功課,但我又隱約覺得,如果放棄象徵的是終點,那它絕對不能被稱為答案。因為,我們還沒有任何人停下腳步啊。」

普雷達沉默了下來,菲利也不介意,將行李遞給等在醫院門口的法爾曼之後,也幫著普雷達一起把東西搬上車。

 

半晌過後,普雷達開口了。「那霍克愛她,從那天之後就不再來醫院,是因為放棄了嗎?」

菲利和法爾曼同時停下了動作,看向他。

「我想,」法爾曼做了一次深呼吸,「她比起我們,一定更難找到那個答案吧。」

「是這樣吧。」普雷達終於垂下肩膀,嘆了口氣。

「說不定,她必須用盡一生去尋找。」

 

她曾說過,在她心中,伊修瓦爾殲滅戰永遠不會結束。如今除了戰爭,羅伊‧馬斯坦古也無可奈何地在她心中刻下了傷痕,而她必將叩問終生。

 

 

孤身之旅 │ 告別

 

05、starless night

 

赫爾斯小姐一如以往的每一天,準時早上七點推開房門,先是將花瓶裡的水換過,再把窗簾拉開,將門外的餐車推到床邊,用架設床桌的聲音喚醒睡夢中的馬斯坦古。

他甕聲甕氣地道早,赫爾斯小姐也簡單回應,一邊把早餐擺到桌上,並囑咐他餐後服藥,藥物和水杯會放在桌面的右上角等等。羅伊想要提醒她不必每天早上都重複一樣的話,不如用講這些話的時間來告訴他今天的新聞,但又想,大概就是因為有著一板一眼的個性,才會被她看上,並雇來照顧他的吧。

多虧了她雇來這樣的人,讓他這一年以來除了復健就是復健,每天都過得充實又無聊。

「對了,羅伊先生,今天的復健將改從下午一點開始。」

「喔?」難得有新的消息,就算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羅伊看上去也很有興趣的樣子。「復健師早上來不了嗎?那正好,請亨利帶我到圖書館,我最近在廣播上聽到主持人介紹了一本...」

「不行,羅伊先生。」

赫爾斯小姐打斷了他,「您的復原情況還遠不到能去公共場所的地步,若是有甚麼想聽的書,我會請亨利先生替您去借回來。」

他們口中的亨利是羅伊另聘的助理,負責口讀所有羅伊想知道的書面資料,也會幫他代筆書寫--雖然羅伊在一天中清醒的時間依舊不長,再扣除掉他每天固定的復健和換藥時間,赫爾斯和亨利的工作時數算不上多,但他們卻一致感到辛苦。在羅伊身邊工作質遠大於量,尤其是看上去應該更閒的亨利,聲帶的疲勞姑且不提,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大的挑戰:羅伊每天想要、或需要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更何況在為他工作之前,他從未接觸過真正的「情報網」,這對亨利而言是一個驚奇又恐怖的新世界。

儘管他們曾因為他的身體狀況而制止過他,但羅伊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一改平日的溫和作派,擺出「花錢就是大爺」的態度,威脅他們如果不服從隨時就要開除換人--倒不是害怕失業,只是不忍辜負霍克愛小姐的託付,也不願放棄這位儘管被命運重擊,卻依舊活得認真又幽默的馬斯坦古。

順帶一提,馬斯坦古和霍克愛間接促成了一樁姻緣。

 

「......」

「親愛的--羅伊先生說他想要借一本書--」赫爾斯小姐將工作與私人情緒切割得很明確。

「......你們就在樓上樓下,能不能別濫用我的對講機...」

「哎呀,別介意,羅伊先生只是在發牢騷而已。」赫爾斯對著對講機笑得蜜裡調油。「對了親愛的,我老家那裏寄來了特產,是超級好吃的奶油餅乾喔,等等下午茶時間我們一起吃。」

「赫爾斯小姐...」羅伊差點嚥不下那口寡淡無味的麥片粥,「請問有我的一份嗎?」

赫爾斯轉過身來一臉淡漠:「您不能吃呢,那個對您來說太油了。」又笑著轉向對講機,「對呀,今天羅伊先生的復健時間改到下午了。我們可以趁那個時候。呀--終於有點時間談談心了--」

 

......霍克愛上尉,妳知道妳雇來的是這樣的赫爾斯嗎?

 

「所以亨利等一下要去幫我借書,會不在家囉?」

「是的,羅伊先生。」

「啊--真是不巧。本來想著復健延後到下午的話,就要把下午的讀書時間調到現在的。」羅伊搔了搔頭,一邊說服自己放棄請赫爾斯代勞的想法。「每次在因為有事想做卻做不了而煩躁的時候,都會察覺到我實在太依賴你們了...很抱歉。」

赫爾斯收碗盤的動作頓住,隨即笑嘆了一聲,「您又來了,羅伊先生。每次您道歉的時候,都讓我們摸不著頭緒。」

「因為我覺得很過意不去。」

「您不用因為對我們的『需要』而過意不去......我們本就是為此而來,也拿了合理的酬勞。」赫爾斯說道,「您總覺得讓我們工作是在傷害我們,但其實,您比您認為的還要慷慨許多,就算可能真的有傷害,也早就被您自顧自的道歉給先一步阻止了--所以我們都很樂意繼續替您工作。」

「是嗎?」羅伊微微一笑,「謝謝妳告訴我這些。」

「不過......我必須老實告訴您,要是您再繼續道歉下去,可能便真的會傷害到我們。」赫爾斯說著,突然想到這一年來從未露面,只定時在電話裡聯絡近況的霍克愛小姐,微微皺起了眉頭。「您有沒有想過,像這樣持續的自我貶低,不僅是與旁人拉開距離,還更可能傷害了真心愛著您的人?」

「愛著我的人?」羅伊驚訝地挑眉,「妳嗎?亨利知道了會哭喔。」

赫爾斯翻了一個白眼--自從替羅伊工作之後,她已經許久不曾做過表情管理。「請當我沒開過這個話題好了。」

羅伊倒是不甚在意地笑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樂意替我工作居然是因為酬勞合理,而不是因為觸及軍方機密而覺得滿腔熱血嗎?」

「這是甚麼奇怪的熱血?」赫爾斯毫不留情,「請您別讓亨利觸及太多機密事項,我和他快要結婚了!」

「哈哈...放心吧,我只是個退伍的殘兵,怎麼可能碰觸得了國家機密。」羅伊聳肩,「我也只能做一些很渺小的、微妙的...能夠幫助到他們的事情而已。」

「很渺小嗎?」赫爾斯拿起托盤,心裡想到霍克愛小姐總在電話裡一針見血,問道馬斯坦古先生是否根本沒有好好休息,每每令她語塞。「可是我相信您一定做到了比您想像得還要多的事情。」

聞言,羅伊的表情突然淡了下來,這一瞬間讓赫爾斯的心提起。

然而他依舊語氣溫和:「妳怎麼會這麼說?」

「......亨利每次下工時都累得不像樣,我猜想工作內容一定十分累人。」

「是這樣啊。」羅伊又恢復了笑意,「妳今天三番兩次地安慰我,想來都是因為今天會有難得的下午茶的原因吧?」

「......」過關了。赫爾斯暗暗鬆了一口氣。「您答對了,羅伊先生。」

 

為甚麼在剛剛那一瞬間,會這麼令人提心吊膽呢?赫爾斯轉身將門關上,做了一個深呼吸。想來從替他工作的那天起,他就從未主動和他們聊過霍克愛小姐的事情,所以漸漸地,就算與霍克愛小姐有定時的聯絡,她也不會和羅伊先生回報任何有關霍克愛的事。亨利是由羅伊這方聘用,對霍克愛的所有認識竟也全是由她之口,如此一來,儘管當事人們未曾表現出任何忌諱,但對於赫爾斯和亨利而言,霍克愛小姐在羅伊先生面前已然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該怎麼說呢?他們表現得就像是正常普通朋友,但被霍克愛聘用的赫爾斯卻在第一時間就清楚地意識到,霍克愛小姐的悲傷,全來自病榻上這個人;他們從沒有規定彼此不能見面,但就是有一股微妙卻強韌的阻力,將他們硬生生推往兩極。

 

她不禁想,如果羅伊先生沒有失明,會是怎樣一個人呢?首先,她和亨利在他面前一定無所遁形,而能夠完美接住羅伊先生所有目光的人,也一定只有霍克愛小姐--他們一定很樂意在彼此眼裡找到自己的身影,因為他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多愁善感結束。赫爾斯重新端好托盤準備下樓,卻在聽到玄關的門鈴響起時,她才驚覺自己闖了大禍--忙著吐槽羅伊先生,竟忘記告訴他復健延後的真正原因了!

 

「請您相信,我真的沒有想過您會蒞臨寒舍。」雖然羅伊看不見,但此刻他是真的完美地演繹出「目瞪口呆」。「我的管家也忘記提醒我您將來訪,但請您原諒,是我從一大早就太叨擾我的管家,才使她無暇與我說明接下來的行程。」

「無妨。」奧莉薇從容--甚至稱得上隨便地,癱坐在羅伊床邊的沙發上,大大方方地翹起二郎腿。赫爾斯站在門旁待命,無論多努力提醒自己挺直腰桿,都不敵自己下意識瑟縮藏匿的本能,精美的白瓷茶壺被她捧得叮噹作響。

基本的招呼打完了,羅伊也恢復了以往的從容。

「您不是在北方嗎?甚麼風將您吹來中央的?」

「我就不多說廢話了。你知道盧森上校吧?」奧莉薇說道,「你應該知道,這一年以來盧森上校的聲勢有多浩大,甚至與當年的你匹敵。」

「我知道,不過後面那句是謬讚。」

「呵,沒有甚麼謬贊不謬讚的,還不是上層喜歡誰,誰就多被提拔嗎?你以為我在誇獎你的能力?」

「是我多想了。」羅伊的淡笑不變,「安逸的日子過慣,差點忘記您的風格。所以,您不會是為了盧森上校而屈尊來找我的吧?還是說他有甚麼值得誇讚的能力,足以令您感受到危機了嗎?」

「你這一席話聽起來根本就不像曾過了甚麼安逸日子。」說著,她的眼神掃到在門口裝忙的赫爾斯,「妳的老闆儘管成了廢人,依然過著日理萬機的生活,對吧?」

赫爾斯被嚇得直接沒了呼吸,她戰戰兢兢地想用眼神向羅伊求助,卻該死地只能看見羅伊沒有聚焦的溫和笑容。「羅伊先生忙著復健......至於日、日理萬機的部分......我並沒有參與......」

「噗、」羅伊抬了抬手,「阿姆斯壯上將,您嚇到我的管家了。赫爾斯小姐,下次若再遇到這種情況,可以選擇性闡述事實即可。」

「不用你的管家告訴我甚麼事實,邁爾斯自然也會向我報告。」

「邁爾斯上校向您報告的內容裡怎麼會有我呢?」

「你是隱藏得很好。」奧莉薇說道,「但你怎麼會以為能逃過她的眼睛?」

「她?」

「不要明知故問,」奧莉薇鄙夷,「說的就是你的昔日副官,霍克愛上尉。我很高興看到她終於脫離了你這個無能,但誰知道你依然不死心地干預軍中的情報,而她又正好知悉你留下的一切蛛絲馬跡?還是直接老實說,你就是希望她能察覺,並以此吊著她的胃口,讓她永遠無法對你忘懷吧?」

「怎麼會呢?」羅伊頗感無奈,「我沒想到她會知道這些......好吧,是我大意了。她分明會察覺的。」

「所以,趁更多人察覺到你的身分之前,」奧莉薇故我地拉回正題。「也是時候直接把你從水面下抬起來了。」

「我自認沒什麼影響力,更遑論隱身水底與浮出水面能有多大的區別。」

「你還不清楚你代表的是甚麼嗎?」奧莉薇挑眉,「也是,畢竟隱居了一年,你的精力也只集中在跟伊修瓦爾有關的事務斡旋。我可以告訴你,盧森上校的聲勢浩大,不只因為他深得老狐狸的賞識,更是因為他完全代表了反伊修瓦爾的陣營,並以此為信條,背後養了一群堅定的擁護者。你近期操縱的幾則輿論,雖然與中央沒有直接關聯,但都間接打擊到他的身上,而他也開始關注起幕後操縱者的身分了。」

「好吧,看來我一直隱約有的奇怪預感成真了--我光顧著和攻擊伊修瓦爾的輿論較勁,還沒能好好地確認來自中央的主使者,但對方的確已經開始為我布置陷阱,等著我自曝身分了。」

「我調查過你在中央和東部的人脈,那些為你操控情報的人,都曾在戰場上被你保護,不只信服於你,更都是擁護伊修瓦爾的人,只是苦於中央一直沒有人能帶領這個陣營,與盧森對抗。他們極需你的回歸,光是你失明之後還能破格保留軍籍,繼續為伊修瓦爾效勞這點,已經在某些人心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崇拜,如果你現在又坐著輪椅不屈不撓地回到眾人面前,繼續為伊修瓦爾發聲,又能帶來怎樣的效果,應該無須我多說了吧?」

「......這的確是個『震撼人心』的形象,極具衝擊力,但效果也很短暫。不過我想我了解了,您回到中央,是準備要接下大總統的位置,所以讓我在這個時候回到軍中,為的是給盧森上校當頭一棒,讓他自亂陣腳?」

「對一半。你依然太高估自己了,馬斯坦古。」

「請賜教。」

「不管有沒有你,大總統的位置都是我的。要讓你回來,不只是我的主意,也有老狐狸共同參謀。」奧莉薇隨手拿起早已冷掉的紅茶,「雖然盧森的能力深得老狐狸喜愛,但年輕人終究還不成氣候,野心又不懂得修飾,已經惹得大總統有些不快,閣下想要磨一磨他。而我的立場是,伊修瓦爾的確需要一個在中央的發言人,才不致令我副官帶領的團隊在沙漠中苦不堪言,還白遭人欺負;幾年後我當上大總統,也有許多針對伊修瓦爾的政策預備施行,趁早將反方陣營瓦解,也有利於我上位後的施政。」

「我理解了,但我想我有權利拒絕?」羅伊笑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藉由扮演一個苦情人士來為國家效勞,更何況,我還曾是個屠殺伊修瓦爾人的罪人,又怎能這麼做呢?我相信您就算沒有我,在上位後依舊能用最短時間把盧森一方完美壓制。」

「你是想拒絕的嗎?」奧莉薇冷笑,「還是只是自卑感作祟?」

「我不否認。但我想主要原因是,我不認為自己必須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盧森上校,而成為古拉曼大總統閣下的棋子。」

「不如這麼想。你目前礙於隱藏身分的前提,並不能隨心所欲地幫助伊修瓦爾,而現在是個機會,用我的名義,可以無條件讓你回到軍中掌握實權,要是錯過了現在,我以後也不可能多費任何力氣來找你,更遑論屆時已經退休的古拉曼,沒有人可以幫你回到軍中了。」奧莉薇說道,「你大可不必顧及以往戰場上的舊帳,歷史共業不應只讓服從命令的士兵來承擔,相對的,為了贖罪,你更應該接受這個提議。雖然你的回歸帶給群眾的激情是短暫的,但也會為後代留下永久的餘響,這對亞美斯多利斯與伊修瓦爾的友善有積極的幫助。」

羅伊不禁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吐出話語。「您是說,只有我能造成這些影響?」

「無庸置疑。這都是取決於你過去所堅持的立場,以及你現在即將做出的決定。」奧莉薇放下茶杯。「而且,命運如此待你,你竟甘願就此隱匿地度過餘生?」

「......」

「如果你是這樣的人,她也不會硬撐著不來見你了。」

「甚麼?」

「自己問她去。」奧莉薇又翹回二郎腿,「不來見你,也不願接受其他人。為了解開你留給她的題目,她還沒能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呢。」

赫爾斯捧著茶壺走了過來,替奧莉薇添茶的時候,兩人視線奇妙地對上,眼神裡皆袒露了她們都十分清楚霍克愛心中的秘密。

 

「我了解了。不管將以甚麼身分回歸,我接受您的提議,回到中央效勞。」

「很好。你現在有專人為你口讀資料是嗎?這個人如何?」

「細心又聰明,是個靠得住的人。」

「好,待會兒讓他來找我,由我親自審核,條約也由我來訂定,可以吧?」

「知道了。」

赫爾斯聽到這裡像察覺了甚麼,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握住了奧莉薇的茶杯:「請稍等--您們的意思是,亨利要被國家徵用嗎?」

「赫爾斯小姐,」羅伊趕緊出聲安撫,「之所以要由阿姆斯壯上將親自簽訂,是為了保守國家機密的同時,也保護亨利先生的安全,而且亨利先生是有權利拒絕簽訂契約的,妳大可不必擔心。」

奧莉薇很快了解情況,「妳是他的愛人?」

赫爾斯抖了下,連忙將手放開,一時之間不知做何回答。

「那好,妳也一起來吧。」

「放心,赫爾斯小姐。」羅伊繼續打著預防針,「上將不是要將妳拿做威脅亨利就範的人質,」說著,他轉向奧莉薇,「對吧?」

奧莉薇則是翻了個白眼,「目前只是討個約定,離真正去中央還要很久,妳可以趁這段時間好好考慮是否分手。」

這個女人到底在說甚麼渾話?儘管內心悲憤交加,赫爾斯依舊只能囁嚅地做最後反抗。「他、他去圖書館了...」

「我等吧。」奧莉薇終於得到了她的第二杯茶。「既然已經耗在這兒,也不在乎多逗留這點時間了。」 

他們就此安靜了下來,羅伊也得到了屬於他的一杯茶,並好意地讓赫爾斯先去到客廳等待亨利回來。

 

奧莉薇也不再說話,倆人心裡都有些事情正在翻覆。羅伊不禁疑惑今天這一出對談、亦或者說這一場遲來的「慰留」,為何最終是由奧莉薇說出口,並予以定論?

奧莉薇則想到邁爾斯昨天的疑問,哪怕是由古拉曼出面,無論人情或政治的操作都顯得更合情合理,那她心中是否有非得出面的理由?

追溯到底,或許理由單純到可笑的地步。有一個人與她亦敵亦友,在他足夠強大時,她能毫無保留地、用最失禮的姿態享受水準之上的角逐;而當他失足墜地,她不僅做不到落井下石,反而更意識到他在人生大面積的破碎後,依然留存下來的可貴之處。

也並不是非得幫他不可。只是不免有些好奇,她從未經歷過亟需叩問人生的階段,她會說她就是自己的命運本身;但馬斯坦古一人的失足,卻接連顛落了無數人的冀望,令她第一次開始思考,除了「弱肉強食」以外的可能性。

 

總之,不知是否是命運給他開的另一個玩笑,他決心接下了阿姆斯壯上將帶來的機會。而在赫爾斯送走奧莉薇之後,他的體力也透支,一陷入枕頭,夢裡都是久違關於她的消息--他到底留下了什麼樣的題目給她,讓她苦苦追尋至此,而不肯接受任何新的際遇呢?她是何時察覺他又開始插手軍中的情報的呢?

 

「霍克愛上尉......妳還在抓著甚麼不放嗎?」

夢裡的她看不出表情,而羅伊只覺得困頓難當。

「......霍克愛上尉......」羅伊十分用力地看著她,半晌後,終於確認了另一件事,這個認知狠狠刺傷了他。

 

「我真的......忘記妳的眼睛了......」

 

那是他鮮少提及,卻無比珍惜的,他心裡永遠的繁星。如今,連那唯一的一片星空,都被時間的消逝給一顆顆摘走,令他再也無從懷念。

阿姆斯壯帶給他希望的同時,也讓他察覺自己又遺失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06、笨拙的一擊

 

羅伊睡醒時,赫爾斯與亨利都等在床邊。他們已經討論過早晨發生的事,甚至討論了兩人成家後的未來,(亨利甚至因此巧妙地跳過了求婚的環節),本想等羅伊一睜開眼便開始進行質問,卻沒想到他會用這麼難過的表情醒來,看上去就像個在夢裡弄丟了甚麼貴重的東西,起床後還回不過神的孩子。

「...羅伊先生,您不舒服嗎?」

「你們都在啊。」他聽見了兩人無意間衣料摩擦與移動位子的聲音。「現在幾點,我睡了多久?」

「現在是午餐時間,」赫爾斯盡責地說道,「您要用餐了嗎?我已經準備好了。」

「唔......我很想說我現在真的沒胃口進食...但如果不吃的話,下午的復健會無法進行的吧?」

「您還好嗎?」亨利問,「我是指......即便您不提,我們也能從您的臉色看出,您現在的狀態真的非常糟糕。有甚麼我能替您效勞的呢?」

「...亨利先生,」羅伊突然抬頭轉向他,硬撐著難受揚起了嘴角,「我忘了說,謝謝你終究願意和我一起進入軍部。」

亨利和赫爾斯對視一眼,他們剛才原本想要質問他甚麼來著--

好吧、好像都是一些抱怨,諸如太過突然、沒能做好心理準備、原本沒有打算做這麼危險的工作等等,不過最後的答案都是一樣的:「能夠繼續從旁幫助您是我的榮幸,羅伊先生。」

「但是我很擔心您的身體狀況。」赫爾斯皺眉,「您的身體狀況還遠不到能去公共場所的地步--這句話一直以來都是真的。您確定真的要復職嗎?醫生肯定也不會同意的,您的復原情況本就不理想。」

「我知道。所以為了多活幾年,我一定會更勤勞地回醫院複診,也不會再硬撐著身體熬夜。」羅伊真心地說道,「謝謝妳,赫爾斯小姐。」

「......您真的不考慮?」赫爾斯嘆了口氣,終於還是決定打破禁忌。「您是否想過我的立場?我的雇主會不高興的。」

羅伊足足一秒才反應過來。因為是第一次聽見赫爾斯提起她,儘管是用這麼隱晦的稱呼,他頓時之間還是找不出合適的應對和表情。「妳們...一直有聯絡嗎?」

「是的,用電話的方式。」赫爾斯注意到他聽見「電話」時一瞬間的變化,說不上是鬆了口氣,抑或是失落。

「她的狀況...聽起來如何?」

很奇怪的問法,但她還是懂了。「霍克愛小姐給我的感覺一直都是冷靜有禮,並且聰明的。比如說,在您特別不聽勸告的時候,她就像在場一樣,下次通話時便會詢問我您是否沒有好好休息,總是讓我嚇出一身冷汗。」

「啊......不愧是她。」羅伊聽到這些,就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時光一樣,然而心裡愈感到快樂,難受的後勁就愈重。「聽起來,她應該過得不錯。」

「是嗎?但您剛才不是已經聽阿姆斯壯上將說過,霍克愛小姐沒能過上一天舒心日子嗎?」赫爾斯不贊同地回應,「我這裡的感受,和上將是一樣的。羅伊先生,霍克愛小姐的心裡很難過。」

亨利捉住赫爾斯的手,讓她先別繼續說下去。赫爾斯的眉頭皺得更緊,但看見羅伊的表情--那一副極其心痛又迷惘不解的樣子,讓她同時想起了第一天與霍克愛見面的場景,原來,這兩個人一直都深陷同樣的泥淖,誰也沒能過得更加灑脫。

有些事情她只能安靜地看著,有些話她也從不能提,就這樣,替這兩個人憋了整整一年。預感今天會是一個突破口,她不禁激動地紅了眼眶,「您何不試著打一通電話給她?」

「......我怎麼能?」

「剛才上將也說了,霍克愛小姐不願接受任何人!這是否在暗示,她還在等著您?」赫爾斯說道,「她在等您找她啊!」

「不--我了解她,她......」羅伊說著,心裡突然完全空白。以往因為總能料準她的心事而說得十分順口的台詞,現在成了沒有意義的自我安慰。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確已經不能了解她的想法了。

 

亨利推來輪椅,帶羅伊到客廳;赫爾斯負責撥號,她是霍克愛上尉的特別聯絡人,不用多大工夫便接通了。

由於這通電話撥出的時間不在她們約定的日期,那端的聲音明顯透著訝異:『赫爾斯小姐?發生甚麼事了嗎?』

羅伊甚至能從聲音聽出,她大概是緊張得忘記了呼吸。

他也是。太久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他也下意識憋住了氣,深怕呼吸得太過用力,會分散掉自己聽見她說話的注意力。

羅伊還沒收拾好情緒開口,聽筒對面又傳來了短促的吐氣聲、而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赫爾斯小姐......到底怎麼回事......?』

 

他愣住,握著話筒的手慢慢收緊。

他從來沒有聽過她這麼說話--猶豫地、逃避地,他頭一次聽見莉莎‧霍克愛的聲音這樣悲傷而軟弱。羅伊嚥下口水,慢慢開口:

「霍克愛...上尉。」

『......』

「霍克愛上尉?」

 

斯卡循著聲音向後看,確定自己沒聽錯--霍克愛上尉是真的因為瞬間站立而扯到糾結的電話線,整座話機被拖拉出一段刺耳的軋拉響聲。邁爾斯也關心地看向霍克愛,他們都認得「赫爾斯」這個名字,更了解這通電話可能代表的含意。

莉莎見自己驚擾了同僚,連忙擺手向他們表示歉意,順便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馬斯坦古准將,好久不見。』

「嗯。」聽見她恢復往常那樣,他不禁露出微笑。「近來好嗎?」

『下官很好。您呢?身體感覺如何?』

「就那樣吧。」

見自家老闆終於從原本的沉默糾結,轉化為現在的春暖花開,亨利和赫爾斯對看一眼,都笑著鬆了口氣。赫爾斯輕碰了碰羅伊的手背,用簡單的點字提示:「婚約」。

亨利在一旁看著,疑惑自家女友為甚麼會點出這個字來,赫爾斯則理所當然表示:霍克愛小姐拒絕了其他人的婚約,羅伊先生當然要負責。

亨利:問題是何時上升到婚約的高度的......?不是不接受別人的交往而已嗎......?

 

羅伊原先也感到疑惑,但很快地,他便從赫爾斯小姐的提示得到了靈感。

「今天打這通電話,是有個特別的消息要通知妳。」

『請說。』

「我......那個......赫爾斯小姐......」

『......您該不會是要說,您終於把赫爾斯小姐給氣走了?』

甚麼叫做終於啊...「不是。赫爾斯小姐有告訴過妳,她準備要結婚了嗎?」

被點名的赫爾斯一頭霧水。

莉莎倒是驚訝,可能因為話題的緣故,她終於放下了先前那股小心翼翼。『不知道。下官也沒聽說過她有了交往的對象。』

「啊--原來她沒有告訴妳啊--」羅伊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正在說服自己甚麼似地,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說出那句荒唐的台詞:「霍克愛上尉,我和赫爾斯小姐要結婚了。」

 

旁邊的未婚小夫妻呆了一秒,接著赫爾斯瞬間抱住了亨利,阻止自家未婚夫因為毆打老闆而不幸被送入牢獄的悲劇。

 

『......』

莉莎承認自己被他的消息狠狠地打擊了。雖然馬上就知道那是他的玩笑,但一瞬間的心痛告訴了她,甫聽見他的聲音時,她有多麼高興。

「上尉?妳怎麼不說話?」

『您到底在做甚麼?』

「唔......」對方顯然不太相信的樣子。「向妳報喜啊,」他咕噥著火上添油:「多虧有妳替我雇請這位看護,我才能找到我的真命天女呢。」

『......』

「妳不祝福一下我嗎?難道憑我們多年的交情,我還不足以得到妳的一句恭喜?」

 

莉莎再次承認,自己的心快要痛死了。儘管知道是他的謊言,但就是那背後的理由,令她難受得無以復加--他又在推開她了,他不只拒絕了她的主動,現在連等待的機會都不打算留給她。

那股難受勁過後,接著是這一年來再熟悉不過的不甘心,又悉數回到她的大腦。

『下官的祝福,只給予真正幸福的新人。』

本就心虛的羅伊,聞言更是摸不著頭緒:「甚麼?」

『請恕下官直言。下官從未聽過一位準新郎官的聲音,會如此萬念俱灰、自暴自棄;想必對面的準新娘一定也是被趕鴨子上架的,您要不要留意一下手背?赫爾斯小姐是否在上頭不停地點著髒話?』

 

...是啊,他的手背都快被戳出洞來了。

 

『您還有甚麼要說的嗎?』

「呃、不、沒有了......」羅伊嘆了口氣,「對不起......」

 

聽見電話那頭終於認聳,莉莎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意。她正想順著這個氣氛再告誡他多注意休息,羅伊卻又補了一句:『我只是想告訴妳,別等我了,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吧,或試著接受別人的追求,如果遇見優秀的人,就好好把握...』

沒料到他會真的說出這些話,莉莎毫無預警地又被拋到谷底。她明明握著話筒,卻好似回到了一年前,羅伊在病房握住她的手,強迫她聽他說話。

心情糟糕極了,但沒有理由、也無處反駁。

 

『...那......我掛斷囉?』

莉莎原本不想回應,卻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彈了一下,出聲喊住:「馬斯坦古准將!」

『嗯?』

「......」沒什麼,只是,不知道錯過了這次,下次通電話又要等到甚麼時候。「請您...別再讓赫爾斯小姐難做人了。」

『好啦--我不會再拿她的終身大事開玩笑了。』

「下官是指,請您專心地療養身體,別再罔顧赫爾斯小姐的提醒了。還有,」莉莎認真地強調著,「以後也別拿您的終身大事開玩笑了。」

『......嗯,抱歉。』羅伊說道,『我以後不再亂騙妳了。但剛才我說的那些,也希望妳認真考慮。』

「......」

『妳要是沒有好好得到幸福,要我之後拿甚麼臉去見師父?』羅伊嘆了口氣,『答應我吧,好嗎?』

「您想辦法活得久一些,就不用擔心見不見家父的問題了。」莉莎在說這句話時,差點難過地哽咽,「保重,再見,馬斯坦古准將。」

『保重。』

 

莉莎掛上電話,正想為自己在上班時間講私人電話向同僚致歉時,邁爾斯卻一臉聽完戲滿足的表情,偕同斯卡走出帳篷。

帳篷霎時只剩她一人。她吐出一口悠長的氣,令兩肩緩慢地鬆弛下來;想要繼續批閱公文,但一個字也打不進她的腦海,取而代之的全是剛才羅伊與她的對話。而後,那股被她暫時拋置腦後的難過又慢慢回籠,思緒逐漸靜止,沉甸甸的壓力從她頭頂壟罩至全身,伴隨著窒息感而來的,是久違濕潤的眼眶。

不過,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好。

莉莎的手肘抵在桌面,將臉埋進手心。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接電話時有多緊張,如此一對比,現在的情況簡直好得不能再好。

是啊,他都有力氣開這種低級玩笑了,還能嘮叨她這麼一大段話,說明體力已經恢復得很好--而他一如那天夕陽西下時,大概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既不捨得鬆開她的手,又不得不為了理想而推搡著她繼續前進,不管是一年前還是現在,在親手將她推離時,都顯得那樣笨拙、真誠,且殘酷;而她總能在次次失去他的時候,從中體會到他對她的疼惜。

 

想到這裡,莉莎捂著臉,苦悶又無可奈何地笑了出聲。

 

07、殺人的代價

 

「辛苦了,好久不見,斯卡。」

「好久不見。」斯卡與普雷達相互握手,短促有力地,「來找霍克愛上尉嗎?」

「是。」他與斯卡曾共事一年,在此之前更多時間是軍人與通緝犯的關係,故兩人說不上太熟;有些默契還停留在微妙的階段,來不及發酵,便在那場意外之後戛然而止。「抱歉,沒有事先打招呼就過來了,還讓你在百忙之中接我進來。我的這個休假排的時間太不是時候了。」普雷達與他並肩走進營區,一邊和眼熟的衛兵互相打著招呼。

「是有點。」斯卡說,「正好是我們最忙的時候。」

「我那裡本來也忙。不過案子提前破了,我估算要是錯過這個假期,之後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過來找霍克愛,所以還是厚著臉皮來叨擾了。」

「有緊急的事嗎?」

「是很要緊......但不怎麼急吧。」普雷達聳肩,「我們都覺得這件事很重要,也很需要傳達給霍克愛知道--但不知怎地,我們沒有一個人主動為這件轉達的任務負起責任,等想起來時,又已經忙碌了一年。我們一致認為,這是一件當下就算不知道,也不影響生活的事。」

「喔。」斯卡最懶得應付這種繞圈子的話,要是現在邁爾斯在場,他甚至都不會把這些話聽進腦子裡。

普雷達當然也了解他的個性,便自顧自地繼續解釋這趟突如其來的旅程。「但我們擔心,愈晚傳達,傷痕就會愈深。」平時也討厭這種肉麻話的普雷達,這次說完之後,罕見地不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而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她工作得挺起勁的。」斯卡不知是在安慰他,抑或只是單純地講述事實。

「我相信。」普雷達說,「她在這方面一向優秀又敬業。」

「公私分明的方面?」

「對,」他點頭,「還有隱藏。」隱藏氣息、隱藏傷口、隱藏感情。說完,他們正好走到帳篷外,莉莎撩起帳帷走了出來,與普雷達對上視線、微笑、同時向對方行五指禮。

 

-

「抱歉,工作剛剛才告一段落,所以沒能親自出去接你。」

「沒事,客氣甚麼。」普雷達坐在莉莎對面,兩人之間隔了一個辦公桌,上頭有兩杯冒著熱氣的紅茶。

他們一時之間無言,相較於斯卡,面對多年的夥伴,普雷達竟然感到尷尬。

莉莎察覺到他的不自在後,也感到一絲彆扭。她轉頭隨便在周圍看一圈,最後鎖定了落漆紅茶罐旁邊那不起眼的鐵盒子,起身將它拿了來,打開放到桌子中間。

那是一個糖罐。「需要的話。」莉莎示意。

「喔,好啊,謝了。」普雷達不管自己以前是否有加糖的習慣,總之接了她拋過來的球,捻了一顆方糖放進茶裡。

 

結果就是,兩個人一起沉默地看著那塊方糖慢慢在熱煙裡碎化,變成細緻的白霜,帶著泡沫在茶湯中心迴旋、消失。

「......我過來,是有事情想告訴妳。不過有點難說,所以不知道從何講起。」

「很複雜嗎?」

「不,很簡單。一句話就能說完。」

「是嗎?」莉莎捧起自己的那杯紅茶,「那怎麼不在電話裡說就完了,還特地大老遠跑來?」

「因為...總覺得我們幾個人沒有好好道過別就分道揚鑣了,心裡怪不舒服的。」普雷達聳肩,「菲利還很擔心地跟我嘮叨,我們和妳,會不會在馬斯坦古准將宣告解散的那天分開之後,就永遠沒有機會再見面?為了先一步打破這個魔咒,我乾脆直接跑來了。」

莉莎微笑,「的確,我們那天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我也同樣不希望那天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對吧。」

「我很抱歉。」

「抱歉甚麼?」普雷達頓了頓,「別再道歉了。」

聞言,莉莎抬頭和普雷達對上眼,半晌後她看見了普雷達眼裡殘留的晦暗,是與她相似的痛苦--終於遇見同病相憐的人。她想,說這是病似乎過於荒謬,但過了一年之後,看見曾經的同事過來探望自己,的確第一次有被撫慰的感覺。

「謝謝。」莉莎由衷地說道,「謝謝你能來。」

 

聽見這聲道謝,普雷達久違地又有被狠揍一拳的感覺,但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馬斯坦古准將給予他的是絕望,而這一次,霍克愛的道謝卻像直觸他內心傷痕的手掌,並不是安慰的輕碰,而是同樣流血結痂的掌心,在向他展示與他一樣的傷痕。

這讓他更加篤定,親自過來見她一面是對的。

 

「妳最近有和馬斯坦古准將聯絡嗎?」

「上個星期通過一次電話。」莉莎撫著杯緣,抬眼看見普雷達稍顯驚喜的表情,有些無奈地補充:「那是這一年來第一次。」

那也很不容易了。普雷達想。「那麼久違一年的聯絡,都說了些甚麼嗎?」

「......」現在說來也荒謬,她倒沒了那時的情緒,只留一股淡淡的苦澀悄然回甘,嘴角不禁高揚起來,「他催我快去找一個伴。甚至為此不惜拉他的看護下水,騙我他要和赫爾斯小姐結婚了。」

普雷達幾乎不曾看過她露出這樣的笑容,故而一時愣住--那抹笑容就像在宣布一個喜訊,彷彿准將特地打電話是為了告訴她身體痊癒了,而不是開了那種殘酷又愚蠢的玩笑。「他是......傻瓜吧?」

她輕笑出聲,「對,他是我見過最笨的大傻瓜。」莉莎握緊杯緣,陶瓷上微熱的餘溫壓住手心,慢慢又變得滾燙。

「雖然很笨,但卻出了一道複雜的題目給我們。」他嘆了一口氣,故作輕鬆,「因為妳當時已經不在,所以沒來得及參與我們的解謎大會。妳猜法爾曼當時說了甚麼?他說,妳一定是我們這群人之中,最慢解出答案的...為了不讓你傷腦筋那麼久,所以我們之中決定推派出我--小隊裡最聰明的人,來給妳一個提示。」

莉莎迷惘地看著普雷達,半晌後才開口,「但你們一定沒想到,我先去找了哈博克,」她莫名其妙就搭上了普雷達的頻率,「他已經先告訴我答案了。」

「啊--這是作弊!」普雷達誇張地大嘆一口氣,卻不知眼眶已經悄悄變了色,「沒想到優等生霍克愛也會作弊!」

莉莎在他誇張的聲調中笑了出來,荒謬的、又離奇痛苦,「哈博克說,已經被命運分配在兩個世界的人們,是注定不能透過努力重新獲得交集的。」

「真棒,我又從不同人嘴裡聽見了這該死的論調,原話還都出自同一個傢伙。」

「他說,他理解准將的選擇。」莉莎說道,「我們不是遭遇災難的當事人,永遠不會理解命運的殘酷,還總以為可以繼續努力。在眾人僵持不下的時候,總得有個人給出結論,而那個人往往就是...」

「命運何止對他們殘酷?」普雷達喃喃打斷她,「放棄也不是件易事。」

放棄?

莉莎又想起了哈博克曾提及的「失之交臂」,那就像根刺埋進心中,在一年多之後,已緊緊沾黏在心頭肉上,隨著每次的搏跳摩擦、撕扯,令她以為活著本就是一件時刻不得安寧的事情。

「我最近常常想起愛力克兄弟的旅程。」普雷達又繼續說道,「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比如孤注一擲的勇氣。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絕望時,他們兄弟倆又是怎麼絕處逢生的呢?在所有人都以為已經不可能再往前了,他們總能出乎眾人意料地再跨一步,直到他們一起找到了『阿爾馮斯』。能夠永遠懷抱著初衷前進,現在想起來既令人羨慕,又覺得很微妙--或者說是一種很奇幻的感覺吧,」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們可以做到的事情,為甚麼我們不行?我一直相信人定勝天,但為什麼我會一次又一次地眼看夥伴離開卻無能為力?」

 

原來失之交臂只是一瞬間,人們卻都得用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這件事。

「你可能不知道,他們最一開始的想法,是讓母親死而復生。」莉莎想要安慰普雷達,卻漸漸發現這也是對自己的凌遲。「他們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之後,才接受了與母親早已失之交臂的事實;是徹底放棄了人體鍊成的希望之後,他們才得以踏出新的一步。」

 

語畢,兩人又好一陣沉默。杯中的紅茶徹底涼透了。

 

「霍克愛...我想回來伊修瓦爾。」普雷達吸了下鼻子,「我那裡的案子目前已經告一段落了,臨時走人影響應該也不大。」

「准將以為,你們並沒有待在伊修瓦爾的動機。」莉莎說道,「或許有嗎?」

「我也以為,當年自己只是純粹追隨著准將,才會在伊修瓦爾工作,小隊解散後便沒了留下來的理由。但現在我想回來了,用我個人的身分......老實說,我從軍是為了報效國家,但具體的目標是准將給我的,加入小隊之後,我才體會到自己想成為的既是軍人,但又不完全是--呃,妳應該懂吧?」

「獻身國家的同時,亦守住真心。」

「對。」普雷達鬆了一口氣,「當然,准將為我安排的新上司也很好,我還不至於馬上『失去自我』。但我依然嚮往著他曾告訴我們的那張藍圖,如果我認同他的理想,那我理應繼續走在他原本要前往的道路上,而伊修瓦爾是必經之地。同時我也相信,復興這裡,是亞美斯多利斯當下最迫切的需要,准將為我們做了更利於我們個人的安排,但那似乎已經悖離了我所期望成為的自己。」

聽到這裡,莉莎心有戚戚焉地笑嘆了一聲。「歡迎回來,普雷達。」

 

「我曾憤怒地質問,為甚麼哈博克或准將總要拿命運作為理由,來逼我選擇放棄?但菲利提出一個觀點,這也是我們期望能告訴妳的。」

莉莎用眼神投以疑問。

「如果放棄象徵的是終點,那它絕不能被稱為答案,因為我們尚未停下腳步。菲利是這麼說的。」普雷達聳了聳肩,「如果放棄不是最終的答案的話,是不是看上去就不那麼可怕了?」

聞言,她先是愣住,普雷達見她的表情,忽然莫名緊張了起來。他意識到,霍克愛心中的傷口,或許與他的並不完全相同。

她再開口時,失控哽咽的聲線終於暴露出倔強。

 

「但是--這太難了,他明明還活著,我為甚麼非得放棄他不可?」

 

莉莎終於第一次將這句話說出口,從那天在病房,握著他的手時,顫抖著想要親吻他時,站在門旁最後一次看著他時,她便不斷自問。

愛德華帶著阿爾馮斯回來時,笑著說他將自己的真理之門作為代價,往後終生都不會再使用鍊金術。在此之前,愛德華也早已決定就算耗費一生,也要將阿爾馮斯給帶回來。

現在想來,她和愛德華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在於她的命,早在開槍殺了第一個人之後,便已不屬於自己。

 

就算前方的路途沒有他,她也得孤身前進,這就是代價。

 

 

08、待在您身邊

 

「那是甚麼?」邁爾斯坐到莉莎對面,「新年的祝賀信嗎?現在才有空看啊。」

「是的,屬下現在在看普雷達上尉的。」

「啊、已經是上尉了...?」

「上次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了。」莉莎微笑道,「他來的時候才正要入秋?一轉眼,又已經跨年了呢。」

「是嗎?」

「這是您的,邁爾斯上校。」莉莎將事先分在一旁信件遞過去。「似乎是前幾天分信時沒有注意,放到屬下的座位了。」

他頓時坐挺,翻到信封的地址欄端詳了番,而後鬆了一口氣。

莉莎微笑,「這麼重要的信件,可不能隨便漏掉呢。」

「是啊...」邁爾斯看上去就像終於放下了連日以來的大石,用力地爬梳了下頭髮。「我還以為她終於打算放棄我這個丈夫...看來今年我還是得到她的原諒了。」

當他發現沒收到家鄉來信後,已經連著兩天考慮是否該請假回家了。

至今還沒能有個孩子,也不知是不幸還是萬幸。

莉莎沒打算對上司的家事多做評論,很快地又將注意力放回普雷達的信上。「普雷達上尉說,現在的上司似乎很不希望他離開,不過他已經下定決心,比較麻煩的反而是女友......可憐的普雷達,已經為此和女朋友吵架很長一段時間了。」

邁爾斯想到自己,苦笑了下。

「但有趣的是,他的女朋友今年還是隨他的祝賀信一起寄了賀禮給屬下。有機會必須回個禮呢。」

「妳居然還和他的女友認識啊?明明已經沒有和普雷達上尉共事了。」

「是的,她叫做薇薇安。某次打電話找普雷達時,恰好由她接聽,似乎是一位健談的人,所以等普雷達的那幾分鐘裡便聊開了。去年新年時她也像今年一樣,隨普雷達的信一起寄了小禮物給屬下。」

「能和妳第一次說話就聊開,是一位不簡單的人物。」邁爾斯聳肩,「看來普雷達這次會很不好受。」

「倒也未必。」莉莎將信紙摺好,放回信封。「說不定薇薇安小姐會被普雷達打動。屬下看得出來,他其實挺喜歡伊修瓦爾的。」

「那妳呢?也喜歡伊修瓦爾嗎?」

「說不上喜不喜歡,但待在這裡工作,對屬下的生涯而言有著很重要的意義。」

「職業生涯?」邁爾斯從中體會到一絲弦外之音。

莉莎看向他,一會兒後搖頭。「不只是職業,而是整個人生。」

他終於好奇地問:「待在這裡,比待在他身邊更重要嗎?」

「是的。」

她回答得毫無猶豫。但幾秒後她才回味過來,自己是下意識地將「他」理解為馬斯坦古准將;並且就像練習過的口令一般,先於大腦的運轉,嘴巴已經答出了標準答案,再藉由重複這個口令,次次反過來說服自己。唯一脫稿演出的,也只有上次普雷達來探望自己時,才總算對人說了一次真心話。

當然,待在伊修瓦爾很重要這件事,亦是出於真心。不過她也從未想過要將這世上的任何人事物,去與馬斯坦古准將的重要性相提並論。

邁爾斯當然聽得出那種口令式的回答是多麼麻木,但他並不計較於她真正的內心話,甚至有些壞心地壓下了原本打算告訴她的消息。

倒不是計劃著要給她甚麼驚喜,只是原本有點興致,想要看看她知道馬斯坦古預備在近期回歸中央的消息之後,到底會是怎樣的反應;現在聽到她這樣的回答之後,反而又對她的反應沒什麼興趣了。

因為從她的回答能夠聽出,那背後該是經歷過怎樣沉重的壓抑。也因此,他才知道為甚麼馬斯坦古准將要特別囑咐幾個知情者,先別告訴霍克愛這個消息--

與其令這樣的她再經歷心情起伏,不如就等真正塵埃落定,馬斯坦古正式回歸之後,再讓她自己發現吧。在那之前,她至少會過上一段能妥貼安置好情緒的平靜日子。

 

只是這段日子,結束得比邁爾斯所預想的還要快上許多。

 

「上尉,邁爾斯上校讓我拿給妳。」

「謝謝你。」莉莎接過斯卡遞來的文件,「是急件嗎?」

斯卡挑眉,罕見地想了一下才回答。「就上頭標註的類別而言,應該不算。」

「我知道了,」莉莎聽他講到類別,便又翻看確認了一下。「確實不是的。只是上校難得會讓你跑腿,出於私心問問罷了。」

「出於私心......」斯卡又頓了頓。

莉莎實在不習慣他這麼說話,便停筆看向他。「有事但說無妨。」

斯卡聳肩,「要說私心的話,邁爾斯抓住我要我跑腿時,的確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樣子。或許出於私心而言,這算是急件吧。」

到底是甚麼東西要私心來私心去的。莉莎嘆了口氣,「好吧,難得見你打啞謎。」或許是今天工作累積得特別多,她看上去臉色也有些凝重。斯卡在一旁看著她拆開那封「私心上的急件」,預想她應該會一掃陰霾,露出興奮的表情。

不過事實總是不如想像。

「這件事我先前已經聽說過了。再過兩個星期必須回中央開會,而且提出主要議題的人又是那位--」最愛找伊修瓦爾麻煩的盧森上校。

斯卡挑眉,怎麼對方看起來反而陰霾又更重了?

「能去中央,不開心嗎?」

「甚麼?這次是派我去嗎?抱歉,我倒是沒有收到消息,待會兒再去跟上校確認。」說著,莉莎撫了下額,「不過斯卡,你怎麼會認為,必須負責和那位開會是一件開心的事?」

「嗯?」邁爾斯沒有跟她說馬斯坦古在幾天前已經正式復職的事?

「嗯?」斯卡今天吃錯藥了?願意幫忙跑腿不說還有興致跟她開起玩笑來了?

「嗯。」邁爾斯那傢伙,大概又在耍甚麼壞心眼,想讓他在不知情的狀態下洩漏秘密。算了還是快點離開吧。

「嗯。」看著斯卡沒頭沒腦地又走出帳篷,莉莎簡單向他示意後,便繼續投入繁雜的工作中。

 

雖然繁雜,但也並不令人焦煩,反而有種特別容易上手的感覺。很微妙,就像事情的發展突然開始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進行,並且這股跡象是大量的、明顯的。

等等,跡象......?

會讓她有這種感覺,是從約莫一年前開始,本來因為盧森上校聲勢太過強盛而被積極干預的伊修瓦爾建設,突然在某個時間點,有些曾試圖抵抗盧森但勢力單薄的校級軍官,像被某股力量整束起來似地,每次出聲的口徑與時間點都被精心安排。而這個安排的節奏讓莉莎有種強烈的熟悉感,甚至後來的進展還被她猜中了幾次,再前後聯絡一下赫爾斯,便輕易得知了是馬斯坦古在幕後干預。

但顯然馬斯坦古准將沒有打算正式出面,所以那些跡象留得十分低調,也能看出有刻意抹去的意圖。但現在,別說是高調,甚至說得上是張揚、並且毫不保留。

愈想就愈覺得違和,但心跳也隨之更用力地鼓譟了起來。莉莎突然想到剛才斯卡出離常態的表現,現在似乎任何奇怪的事情都會讓她互相聯想,她跑出帳篷,看到正在不遠處和邁爾斯交談的斯卡,正想出聲喊他時,對方兩人也注意到這裡的動靜而同時看了過來。莉莎被那兩雙目光看得倒是稍微冷靜了點,又回到帳篷拿起剛才的「急件」,重新走出來,邁爾斯他們依舊看著她,莉莎稍微捋了下說詞,才提步往他們的方向走去。

見莉莎的表情,邁爾斯有些不安地覷了眼斯卡,而後者則事不關己地撇過頭。

「抱歉,打擾二位談話。」莉莎將文件抽出,「方才屬下從斯卡口中得知,這次將派屬下前往中央進行會議?」

「我會同行。本來只有我會去,但這次情況比較特殊,所以才加派人手。」邁爾斯頓了頓,「如果妳目前的工作排不開,無法前往中央的話也無妨。」

「特殊情況......」莉莎沉吟,一會兒後決定直接切入重點。「中央最近是否產生了一些人事上的波動?」

聞言,邁爾斯和斯卡對視一眼,可笑的是,兩人同時壓下嘴角,用力想證明自己的無辜。

莉莎挑眉,「看來是有甚麼本來不想讓屬下知道的事情。請放心,並非二位洩漏的口風。」

「好吧。」邁爾斯嘆了口氣,一邊朝斯卡隨意揮了下手讓他走開;斯卡則一臉鄙夷:「你以為我想摻和這種事嗎?」

「我都說了,不是故意要陷害你,少亂記這種仇。」邁爾斯聳肩,「算了,說出來也無妨。我剛才會讓斯卡跑腿,是因為接到家裡來的電話。」

這次換莉莎與斯卡交換了個訝異的眼神,邁爾斯則毫不客氣地送了一枚白眼給他們。「怎麼樣?高興了吧?」

「高興得要死的不是你嗎。」這會兒斯卡終於離開。

 

他們則走進了另一間辦公用的帳篷。

「抱歉,我並沒有刻意要隱瞞妳,只是先前還沒有完全確定時,那邊的確特別交代過,先別讓妳知道。」邁爾斯說明,「羅伊‧馬斯坦古以特別顧問的身分在中央復職了。」

莉莎放在腿上的手握緊,即便先前已有種種猜測,且都大致猜中了,但真正聽到消息依舊震撼了她。邁爾斯也知道她需要一點時間反應,正想起身去拿點別的資料時,莉莎卻又開口了:「特別顧問?不是准將嗎?」

「呃,對。」邁爾斯要走不走的有點尷尬,莉莎做出了請便的手勢,他才離開座位。「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國會無法恢復他的軍籍。」

「屬下能理解,」當然,她也多少感到不甘心,「那麼是誰保他以特殊身分復職的呢?古拉曼大總統閣下嗎?」說完,她又喃喃自我反駁,「不,閣下的話,應該...」

利益至上的人,沒道理要力排眾議,去保一個已經喪失戰鬥力的棋子。而且閣下如此喜愛盧森上校,又怎麼會轉而去保馬斯坦古准將呢?

邁爾斯回座,將幾份資料推到她的面前。「上將調職到中央了。」

莉莎頓住,知道他口中的上將指的是阿姆斯壯,馬上便做了新的聯想,但愈想愈覺荒謬。她見邁爾斯不再多說,便翻開了那幾份檔案,仔細地看了起來。

「怎麼可能...」

「只能說,上將還是十分惜才的。」

莉莎猛一抬頭,聽見「惜才」二字,竟激動地鼻酸起來。本想說點甚麼,但對面邁爾斯的表情已經表明他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加之不想被聽出哽咽,只好急急低頭,繼續閱讀資料。

「這麼重大的事......怎麼會一點風聲都沒有呢?」莉莎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中央那裡把消息壓下了?」

「對,畢竟情況特殊,現在整個中央也因為這件事還亂成一團。」邁爾斯聳肩,「妳懂的。」

莉莎點頭。盧森上校所帶領的一眾勢力,想必被突然回歸的准將給打得措手不及。「不過,即便情況混亂,馬斯坦古准將也已經開始做他該做的事了,不為所動地。」她看著檔案不禁微笑,「畢竟從前就是一位不走尋常路的人物,這種騷動還不足以打擊到他。」

邁爾斯坐在對面笑而不語,心裡則暗忖著,上一次看見她這樣的表情,是她還站在馬斯坦古身旁的時候。

「去中央吧。開會、工作,」邁爾斯說道,「也把私事一併解決。」

莉莎看向他。

「是,屬下接受您的提議。」

 

即便分離,也不曾滯留在原地,更不曾互相等待,是為了繼續完成她的志願,以及從他手中接下他暫時無以為繼的理想,所以他們在這一年多以來未曾見面;唯有當兩人都懷揣著自身的意志向前邁進時,命運才會為他們鋪下交集的道路--從年少至今,這是他們永遠跨不過的定律。

 

莉莎剛將會議資料整理完,從中央的臨時辦公室走出來。正值午休時間,軍部長廊人來人往,她也不指望現在去餐廳就能馬上吃到飯,便稍微放慢了步伐,隨意地走在與人流相反的方向。

她曾看過無數次這個景象,當與人群反著走時,會更清楚地看到每一張臉的表情,因此能時刻保持清醒,並更加篤定自己與人們背道而馳的原因。但從前有道背影一直走在她面前,所以她不必直面所有異己的目光;現在不同了,她注視的再也不是他的背影,而是自己的世界了。

孤寂,敞亮。

莉莎不確定自己預備走到哪裡,只知道稍微再過個十分鐘,等用餐顛峰時段過去之後,她就會停步走回去。馬斯坦古准將作為特別顧問復職,雖是由阿姆斯壯力保,但他還是被歸在大總統直屬的部門,可見這盤棋大總統也有參與。她猜想,如果走到大總統辦公室附近,會不會剛好能找到准將的辦公室呢?

想到這裡,她的步伐不禁輕盈起來,頓時也不去算午餐時間了,從到中央開始就一直忙著準備開會的資料,想著反正會議上一定能見到人,便也沒去打聽他的位置,但難得偷到片刻悠閒,想要見他的想法就一下子佔據了腦海。不過她沿路看了幾間辦公室之後,很快便覺得這個做法不現實,正當她準備要抓個人直接問清楚,前方柱子的一道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準確來說是一個卡住的輪子。

她走近他,很快便釐清了狀況。這是她連作夢都不太有機會能見到、半年前曾打過詐騙電話給她、一分鐘前她還在尋找的那個人,因為輪椅沒有順利繞過柱子,加之一時著急用力過猛,而不小心把半邊輪子卡在柱子粗糙的表面了。他由於看不見的緣故,頓時也不太能搞清楚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但他能聽到終於有人路過了,便試著叫喚:「請問能幫個忙嗎?」

「是。」她本來也打算出手了,平常一樣做了回應之後,便上前手腳並用地將輪椅往外邊挪動,再往後轉個方向,不用幾秒便解決了他的窘境。坐在輪椅上的羅伊還在為了剛才那聲短暫的回答而皺眉思考著,沒有注意到狀況已經解除,此時莉莎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抬頭仰望著他。

好久沒看到這張臉。比起接到他電話的那天,她現在反而不那麼激動了,只明顯地感覺到內心被一股很厚重、很柔軟的踏實感蓋住,雙手不由自主地輕碰住他的膝蓋。羅伊瞬間警戒起來,但仍不敵心裡紛紛亂亂的激動與猜測,這一切都是夢中的她所不曾帶給他、卻在現實中馬上就能辨認出的熟悉感,他表現得比她還要緊張,小心翼翼地輕握了握她的手,問道:「妳...是霍克愛上尉嗎?」

 

見他認出她來,她揚起了滿足的笑容,就像厚被子被一刀劃開,充盈其中的棉花快樂地舖散飛起,又暖暖地聚攏在心頭。「馬斯坦古准將。」她前傾,將額頭抵靠在他們交握的手上,閉上了雙眼,「下官來見您了。」

 

羅伊呆住,幾秒之後全身突然僵硬,莉莎感覺到了,一抬頭,羅伊便踉蹌地雙手撐住輪椅想要站起來。莉莎被他突然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幫他穩住輪椅,一邊問道,「您突然怎麼了?」

羅伊沒有回應,離開了輪椅之後腳步有些虛浮,但勉強還能站得住。莉莎改而扶他的手臂,他想推開,但莉莎卻搶一步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肘,「馬斯坦古准將?」

「我--」唯恐真的摔倒,他不再掙脫她,而是窘迫地解釋,「我已經能行動了,只是、我......」

「...」莉莎皺眉,心裡那根刺的存在感突然明顯了起來。「下官知道,您一直有在復健。」

聞言,羅伊臉上的焦慮慢慢褪去,最後嘆了一口氣。

「准將?」

「抱歉,我剛才有點失控。」羅伊輕輕拍她的手,示意她可以放開。「只是突然被妳看到我現在的樣子,讓我有點心虛罷了。」

「為甚麼要心虛呢?」

「雖然已經可以進行簡單的活動,但醫生建議我,在外頭長時間的行動還是借助輪椅比較好。我有貼身助理能給我幫助,再考慮工作上的效率,我也接受了這個提議。」

「這樣很好啊。」她頓了頓,「下官的意思是,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不。」他淡笑,「如果是妳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會對自己更加嚴格。有妳在背後督促,我一定不會放任自己在軍部...在眾人面前坐著輪椅的。」

 

不管是剛見到他時、還是被他認出來時,她都不曾激動,卻反而是這一刻,心臟被他的一席話發狠地揪住了。

「...難道不應該反過來嗎?」她難過地輕聲說道,「在下官的面前,您應該能更輕鬆地展現出真實的模樣才對。」

他聞言笑了,真實的。「妳說得沒錯。但妳的存在總能讓我下意識地砥礪自己嘛。」說罷,莉莎便扶著輪椅,讓羅伊慢慢地坐回去。

「請問您的助理呢?」

「本來我和亨利是要去用餐的。上頭臨時要一份資料,反正都是他跑腿,我就讓他先去處理事情,打算自己慢慢地回到辦公室就好。結果就發生了剛才的窘況,還剛好有一段時間都沒人經過。」他笑道,「誰知道我竟然等來了妳。」

她在後頭推著輪椅,也笑了。「下官也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和您重逢。」

 

莉莎帶著他回到辦公室,一路上遇見幾位軍人,有新面孔,也有以前的同僚,前者只認識最近的話題中心馬斯坦古顧問,後者有與他們相熟的,則驚訝地停下腳步互相交換近況,也對這久違的組合表示了深深的感慨。

他們聽著那些感慨,除了微笑,似乎也沒有甚麼好回覆的。這兩三年內實在發生太多變故了,國家經歷戰爭,使他雙目失明,後又遭遇連環車禍,雙腿雖然可以慢慢復健,但經過重創的身體機能已經不復以往,隨時有感染發炎的危險。如今可以兩個人這樣同時出現在軍部,哪怕其中一人是坐在輪椅上,都已經是難能可貴的瞬間。

「請您答應下官,在處理完當前的問題之後,就繼續回去靜養。」

回到辦公室,著急到處找人的亨利接到通報回來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將早就買好的兩份午餐留給他們,又自己回到了餐廳。聽見莉莎的請求,羅伊笑了,「赫爾斯小姐說妳一定會不高興,但看妳剛才的反應,我還以為妳很歡迎我回來呢。結果原來妳是真的不希望我回來啊。」

「下官當然希望您回來。」莉莎說道,「但是是健康地回來。」

「那就不可能了。」羅伊嘆了口氣,「現在對我而言最難的事,就是繼續活著。但我目前做得還不錯,不是嗎?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多做一點事。當年殲滅戰時,要不是妳開槍救了我一命,我那時早就死了...生命本來就是有限的,如果沒有事做,我多養幾天病也沒有差別。」

莉莎皺眉,「請您別這麼說,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妳說得沒錯,所以我繼續留在中央了。」羅伊有點不高興,但早就對她的倔脾氣見怪不怪,「老實說,醫生是最不贊同我復職的。所以我已經答應他不會隨便離開中央,避免療程中斷。不回去伊修瓦爾,已是我對自己最大的讓步了。」

聽見他竟然還打算回伊修瓦爾,她頓時無力再和他爭辯,因為比起生氣他不愛惜得來不易的存活,更多的是難過與害怕。這股恐懼在不自覺間深植內心,讓她開始相信話語在冥冥之中的力量,不再如往常般直言不諱。

「霍克愛上尉?」他很不喜歡說的話沒有回應的感覺,因為這會讓他無法確定對方的狀況。

莉莎也知道,所以很快地打起精神回應。「下官了解了。」

「...妳生氣啦?」

「...」

「妳在哭?」

「沒有。」

「喔,那就好。」羅伊笑了笑,「愛哭鬼。」

愛哭鬼?這倒是瞬間調轉了莉莎的注意力,「下官甚麼時候變成愛哭鬼的?」

羅伊卻像是故意要惹怒她一般,聽到她又恢復活力的嗓音,就笑得更加外顯。「只要我發生了甚麼,妳就容易變成愛哭鬼。」

莉莎頓住。這......似乎無法反駁。

「妳在害羞?」

才沒有害羞呢。反正這裡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是否臉紅,他也看不見,就權當沒有。

雖然沒有聽見回應,但羅伊也能知道她的心情已經轉好了,便問起他一直無從開口的問題。

 

「妳最近還好嗎?」

「還可以。」莉莎回應,「除卻您催促下官去找個伴侶這件事之外。」

好吧,她還在生氣。

「...阿姆斯壯上將跟我說,我在養病期間的所有動作,都被妳給發現了,她說我是故意吊著妳的胃口,這讓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羅伊決定認真地解釋,「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不是為了給妳我會回來的希望,包含現在。」

莉莎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但她沒想到心痛的感覺可以一層一層無限疊加。她倔強地深吸一口氣,撐起腰背,「但是您現在的確回來了。」

「是的,不過我想時間會非常短暫,」他又著急地口不擇言起來,「如妳所願,我不會在軍部待太久。」

莉莎愣了幾秒,意識到他是在說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又說如她所願,分明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又想藉此與她劃清界線。她頓時又氣又難過,羅伊也後悔了,沒有等到她的回應,他又更加焦急了起來。

但好在,莉莎又再次成功忍受住他的打擊,加上現在她是能看著羅伊的,從他的表情,她已經得到了多得不能再多的心疼與道歉。

那她也在心裡原諒他吧。

「在離開您的這段時間裡,下官一直回想到當年請求您燒掉背上鍊成陣的那天,曾說的那句『我想要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下官在想,我到底做到了多少?」

「......妳已經做得很好了。」在次次傷害了她之後,聽到這席話,羅伊突然愧疚得想哭。「對不起......」

莉莎搖了搖頭,而他並不知道。她繼續說道,「我想,成為獨立的個體這件事,意義在於我可以遵循自己的意志,來決定自己的未來,但這其中也有容不得我任性的地方。比如說,您剛宣布解散小隊的那天,我想要試著留在您的身邊,最後卻放棄了。當下我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但這一年多來,卻反覆成為了我的噩夢--我不能留下的理由到底是甚麼?哪怕是您要求我離開您,我也有權利為了自己而主張留下。為甚麼我卻沒有堅持我當時的想法,反而輕易地離開了您呢?」

「...我依然認為妳當時的決定沒有錯。」

「我想,我當時很努力地想要理解您,也想要尊重您的意志,同時,我也認同您所說的,伊修瓦爾的建設刻不容緩,所以我才離開的。」

「是的。」

「但是我......」莉莎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鼻酸,再開口時,嗓音變得十分輕微,「下官......依然想要待在您的身邊。」

羅伊又在心裡說了一次對不起,這次他難過地說不出話來。即便當時是被他所阻止,但對於那個未遂的吻,他與她同樣地耿耿於懷。

「後來我才知道,我不能留下的理由,不是您或我的選擇;我們兩人,其實沒有資格選擇。當年能夠成為您的副官,其實是命運給我們的一點僥倖吧?殺人償命,殺人犯本就沒有選擇未來的餘地--若想要待在您身邊,除非您也走在這條贖罪的路上,否則,我們其實早就踏上注定孤獨的旅程了。」

不管是他還是小隊成員們,似乎都擔心她基於道義而不敢理所當然地放棄他。但其實留在他身邊,不管是輔佐還是照顧,都是她的心之所向,她努力放棄的反而是脫下軍裝的想法,因為這是她唯一不能貪圖的。「普雷達曾特地找過我,他跟我說,放棄並不是最終答案,我後來也思考了這個問題。」

「那,妳找到答案了?」他最擔心的就是阿姆斯壯曾說的,他給她留下了難題,害她不得安生這件事。

「是。」她說道,「我想,答案大概是『告別』吧。放棄是個過程,它是為了讓我們順利向過去告別、迎向未來,而不是為了要真正去丟棄對某一個人的所有念想,更何況您還活著。」她繃著臉,但眼淚早已無聲流下,「我想,我已經順利地,向我們能夠並肩前行的過去,好好地告別--所以,除了待在您身邊之外,請您別再逼我放棄您、或是去尋找其他人......這已是我僅存的自由了。」

他沒能回應,她轉頭去看他的表情。

 

愛哭鬼。

她如此默念道。兩個人罕見地都哭喪著臉、彎曲著背脊,一室寂靜,亦無從對望。從承認自己是殺人犯的那一刻起,他們的靈魂因巨大的失落而緊密相依,但當時的他們尚未知曉,那個至死相隨的約定是多麼得來不易,一旦出現閃失,兩個靈魂的孤獨本質便將表露無遺。這就是屬於他們的失之交臂。

告別雖然難以承受,卻也感覺到有某個結慢慢地、不捨地,正在鬆開。

 

9、安身之處

 

會議結束後,莉莎曾短暫去到羅伊的家,加上亨利與赫爾斯,四個人其樂融融地聚了一次餐。用餐的過程中,莉莎一直坐在羅伊身旁,對面小夫妻皆是第一次看到這兩人聚在一起,已經快要兩年不曾見面,比起赫爾斯,莉莎與羅伊的默契已經不如以往,但儘管如此,他們之間的互動還是透露了某種親密。

非工作的、非機械式的,而是純粹渴望再度靠近的兩個靈魂,在平靜的面容下,沉默地互相吸引。

她沒有告訴他回去的日期,當然,他一定會透過更正式的匯報得知這件事。兩人在閉口不談離別的情況下,平平淡淡地忙碌了幾天,雖然他們對伊修瓦爾議題的方向一致,但畢竟兩人在軍部的立場已經不同,除了開會之外,也甚少能再見上面;就這樣到了某天,羅伊在工作結束,習慣性地想問問霍克愛上尉的行蹤時,被亨利提醒他們已經離開中央了。

他其實事先就知道,也明白就是這一天。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養成對開會時間的期待,想起她時,也知道等等一定能聽見她的聲音;他依賴著這股安全感,故而刻意不去倒數她的離開。雖然只有一週,但每一天所帶給他的滿足感都是漫長而持續的--故而他沒有意識到這段日子會結束得這麼快,意識到時,失落感竟也不似預想中的沉重。

他發現,原來直到這一刻,他們兩人才真正走到了「濃厚、堅韌,卻又單純」的關係。

「原來...答案真的是『告別』啊......」

亨利聞言,轉頭看向老闆:「甚麼告別?」

羅伊躺進椅背,心裡頭一字一字背出莉莎所說的:向我們能夠並肩同行的過去,好好地告別。這個告別不只是莉莎單方面的,聽著她說出那席話時,他終於也體認到阿姆斯壯口中的「難題」是甚麼,體會到了她的痛苦,也體會到一樣的釋懷。

他覺得自己十分沒用,明明共享著同一份感情,他卻選擇視而不見,丟給她獨自掙扎,直到解出答案。

 

「告別啊--就是終於願意放下某些執著,終於可以更純粹地愛著某個人。」他喃喃回答道。

 

「您愛的人,是霍克愛小姐嗎?」

「甚麼?」羅伊皺眉,「你在亂說甚麼啊。」

「您剛剛說愛著某個人啊,除了霍克愛小姐還能有誰?」

「......」

亨利鄙視地看他:「您該承認了吧?」

 

羅伊語塞,哽咽的感覺又掐住了喉嚨。他想,這段時間以來,她是不是也常常經歷這種時刻?想起自己愛著對方,卻又難以諒解自己的感情時,是否就像這樣,不得不去質疑所有人對自己的安慰,忍著鮮血淋漓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傾聽內心真正的聲音?

掙扎是重要的過程,狼狽亦不可或缺。在釐清,並真正安頓了生命之前,都要勇敢地踏進困頓之中。

 

「...我愛她,總是清澈地直面人生,勇敢又正直。」他閉上眼,終於低啞地承認道,「我深愛著她,並且自愧不如。」

 

 

-

 

「大總統閣下,這些是要給您的就任賀禮。」輔佐官敞開一條垂到地板的名單,正準備要依序報出贈禮者姓名,就被阿姆斯壯不耐煩地摔了筆。

「我之前不是說過,敢費心思給我送這種禮的人,就通通給我回去吃自己嗎?」

「是...」輔佐官樂得不用念,順手就將名單給捲回來束起,放到上司的辦公桌上。「部份的人聽進去了,另一大部分人可能還不夠瞭解您,唯恐您是在測試他們的忠誠,便將贈禮者姓名改為自家夫人或兒女。」反正看姓氏還是能對應。輔佐官覺得能想到這個辦法的人還是很聰明的。

「把這些賀禮處理掉。」奧莉薇懶得打開那張名單,尤其是還得從這些夫人兒女的名字去推出送禮的人,簡直太浪費時間了。「沒別的事的話就去忙吧。」

「還有,閣下。」輔佐官恭敬道,「門外還有祝賀者正等著您。」

「甚麼祝......」正要飆出髒話的當頭,她突然想起了某盆曾被她扔進火堆裡的風信子,頓時被自己的預感給雷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讓他進來吧。」

「是。」

輔佐官趕緊將門打開,從亨利手中接過輪椅,帶著馬斯坦古進到辦公室之後,便與亨利一同退出門外。

 

「阿姆斯壯大總統閣下,下官誠摯地恭喜您榮陞大總統之位。」依舊是那道從容溫和的嗓音,正愉悅地踩著阿姆斯壯的雷區。

「放眼全國,應該只有你敢親自到我面前祝賀我了。」奧莉薇挑眉,「倒是沒帶禮物?」

「禮物已經請人送到您家,由令弟簽收了。」羅伊笑道,「那瓶酒很貴的,下官可不想您一收到就直接把它砸破,所以請令弟幫忙將之混進酒窖裡了。」

她額邊立即爆了一條青筋,「也就是說,管家會在我不知道的某一天,無意間替我開了你這個無能廢物送我的祝賀紅酒?」

「是的。」羅伊笑得更加愉悅,「希望您能夠好好品嘗呢。」

「......」這比將署名改成妻子的方法還要陰狠多了。

 

當然,那些人送禮是為了討好她,而馬斯坦古送禮是明知不可而為之,明明只是個需要人時刻照顧的病患,耍人的花樣倒是很有新意。

認識那麼久,奧莉薇也早就見怪不怪了。

「你應該不是單純來祝賀我的吧?」

「是的,下官是有事相求。」羅伊依然保持著微笑,「下官希望能去伊修瓦爾,請您答應下官。」

「為甚麼會突然提出這種要求?」

「因為終於改朝換代了。」羅伊倒是實誠,「對古拉曼閣下而言,下官是壓制盧森少將的棋子,所以他不可能答應讓下官離開中央,現在他下崗了,您也順利上任,下官認為,自己對您們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

「為甚麼不是辭職,而是請求調職?」

「辭職的話,家裡的兩位根本不可能會答應帶我去伊修瓦爾。」羅伊嘆笑一聲,「我是個廢人,終究需要別人的照顧。」

奧莉薇以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樣,一邊不屑地應付兩句,一邊效率不減地批閱公文,但饒是她再怎麼強勢,這世上總有人能令她為難。「你也知道自己的情況。想活得久一點,就別一天到晚想這些事。」

「下官怎麼可能不想?」羅伊說道,「如果換作是您,您一定也和下官一樣。」

「我跟你這個無能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您有。」羅伊篤定地說,「如果沒有的話,您在四年前不會獨排眾議保下官回到軍部。」

「......」是啊,就因為是我保你回來的軍部,現在才不得不聽你嘮叨,還不能把你轟出我的辦公室。「你這副身體,去伊修瓦爾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會給人添麻煩而已。與其去那裏受盡譏諷,不如在中央乖乖養病,至少餘生能過得有點尊嚴。」

這種話早就無法打擊到羅伊分毫,更何況是由阿姆斯壯說出口。只是那股熱意又冒起來了,這一年來經常這樣,體內烘著像是要把內臟烤熟似的,皮膚表面卻一片拔涼。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讓他感性了起來。「如果不去,我的餘生也將沒有任何意義。」他說道,「下官在中央已經待得夠久了,調節反依修瓦爾陣營的任務也早就達成,這裡已經不需要下官。」

「你現在去東部,也沒人容得下你。」她說著,「在那裏的軍人都奮鬥多年,大家過得好好的,你一個定位奇怪、不大不小的官空降過去,還想指望誰來聽你的指揮?或者說,離開我的眼皮子底下,誰還會認你這個特別顧問?」

聽罷,羅伊挑眉,「他們當然沒有理由聽從下官的指揮,我只是想做我該做的事。」

「什麼是你該做的?你該做的就是好好活著。」

「⋯當年是您逼著下官離開病榻,只有您不講那套論調。」他喃喃說著,像在賭氣,「現在您們一個個的,都在為難下官。」

這算什麼為難?此時電話響了,奧莉薇瞪了一眼羅伊,一邊想著他的這股倔強勁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那麼惹人煩的,一邊接起電話。講了一陣子掛斷之後,見羅伊安安靜靜的歛著眼,沒好氣地讓他繼續說,自己則低頭看起了公文;起初只覺得他是在考慮著換另一個策略想說服她,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她如夢初醒地挺直身子,看到羅伊頭都歪倒在肩上了,猛地一手狠拍在桌面上,門外的人聽到聲音,也不顧一切衝了進來。

而這些動靜都沒能吵醒熟睡的他。

 

自從四年前那一次會議之後,莉莎便再也沒有回過中央。邁爾斯曾問過她是否將私事處理好了,她回應道,該結束的已經離開,但新的也早就開始了。結束的是甚麼、開始的又是甚麼,只有她和羅伊知道;她放棄了與他並肩的願望,而他終究承認對她的感情,他們錯縱複雜的關係隨著告別梳開了,也從原本的生命共同體,變成了獨立的兩個人。

他們不必再對彼此的理想負責,故而能夠簡單地,在想起對方露出懷念的微笑時,也不必再將依戀小心藏匿。所以每當到了赫爾斯小姐與莉莎約定的通話時間時,羅伊都會自動坐到一邊等著;莉莎特別回味羅伊接過話筒時給她打的那聲招呼,就像情人之間自然的親吻一般,裡頭滿載了對對方的思念與坦誠。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自己的靈魂安放在這份單純的愛意之中,即便從未想過要擁有對方,但他們的朝陽總算又露出了熹光。

 

羅伊睜開眼睛,感官還沒來得及恢復,便先開口說話:「大總統閣下,如果不想再收到下官的賀禮,請您務必答應下官的請求...」

「羅伊先生。」

「......」

「羅伊先生,您醒了。」赫爾斯輕輕握住他的手,一邊傾身按下護士鈴,「這裡是醫院,您因為發燒已經昏迷兩天了,大約三個鐘頭前才轉來普通病房。」

「啊...是這樣啊...」羅伊嘆了口氣,難怪頭會這麼痛。「我還以為,我還在大總統辦公室。」

「您的確是昏迷地被亨利從大總統辦公室帶到醫院的。」赫爾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壓抑,「您前陣子也曾因為發燒而昏倒過,但沒有像這次這麼嚴重。」

「很嚴重嗎?」

「是。」她光是想起當時的急救場面,就心裡一陣發怵,連帶眼眶也紅了,「羅伊先生,您剛才醒來時說想請求大總統閣下,請問是甚麼事呢?」她壓下哽咽,「我知道這樣是踰矩......但是,可不可以求您聽一聽我的想法?亨利曾跟我說過,中央的局勢已經暫時穩定下來了,那麼,您的任務應該也告了一段落才對......或許......可不可以請您試著跟大總統閣下討論......先回家休養?只是暫時的,大概半年就好,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拿捏著說詞,「求您,羅伊先生,醫生說您的情況已經愈來愈危險了...」

「沒有永遠穩定的局勢,赫爾斯。」羅伊正想多少寬慰一下已經掩飾不住哭腔的赫爾斯,醫生已經急忙地趕進來了。

赫爾斯連忙放開他的手退到一邊,其中一位熟識的護士遞了張紙巾給她。

「馬斯坦古先生,」醫生將聽診器拿開,皺眉說道:「我應該警告過您很多次,您現在的身體,光是一個小感冒都可能會要了您的命吧?」

羅伊苦笑,現在顯然只能乖乖聽醫生訓話。

「您必須住院觀察至少一個星期。」醫生說道,「您應該知道吧?感染所引發的敗血症可不是開玩笑的。」

「是的。」羅伊暗嘆,住院就住院吧,反正中央沒他的事了。「我知道了,我會聽從醫生所有安排。」

「要是您願意每次都聽從安排就好了。」醫生聳了聳肩,他們也是老相識了,「您是看不到,赫爾斯小姐都被嚇壞了。」

羅伊朝著赫爾斯的方向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難得病患配合,院方當然不可能只留他一個星期,赫爾斯與醫生站在同一陣線,留院的日子一週一週地延長,本來羅伊都要準備逃院了,最後不敵赫爾斯一句「您敢逃院,我就敢打電話到伊修瓦爾」,知道她是真的敢,所以他屈服了。

這次住院的日期長達兩個月,期間赫爾斯和莉莎通了一次電話,基於誠信原則,赫爾斯還是說了羅伊住院的事,但又為了顧及老闆的心情,她只說這是例行檢查,莉莎請她當羅伊出院時再通知她一聲,她略感心虛地答應下來。

後來和亨利提起這事,亨利則笑嘆了一聲說道,「妳一直以來都沒有搞清楚,既然付妳薪水的是霍克愛小姐,妳大可不必顧及羅伊先生。」

她有點恍然大悟,自己這是一邊把霍克愛當雇主、一邊又將馬斯坦古當老闆,平白給自己添了好多年的麻煩。

「不過,就這樣繼續下去吧。」赫爾斯的嗓音輕微,「我是真的心疼羅伊先生,也心疼霍克愛小姐。」

亨利同感地點頭,「我懂妳的心情。算了,就照妳說的,繼續這樣下去吧。」他抱了抱赫爾斯,「我們都敬愛羅伊先生,顧及他是理所當然的。妳知道嗎?這四年來,羅伊先生雖然沒有恢復軍籍,但因為他的不遺餘力,讓伊修瓦爾從本只是高層之間的政策籌碼,變成了青年報考軍校時所回答的志願。我一開始以為,用顧問的身分進入軍部,只有被嘲諷無視的份,但羅伊先生大概真的是這方面的天才吧......當然,只有我們倆知道,他私底下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我又在軍部裡聽了許多他以前的傳聞,知道他是個為了理想,甚至能將個人聲譽拋棄的人。」他懷中的赫爾斯已經哭了,他聽見,也有些忍不住鼻酸。亨利抿了抿唇,繼續說道,「我也很不捨他,但赫爾斯,我天天待在他身邊替他處理公事,所以我知道,他努力的活著,並非為了他自己。」

赫爾斯搖了搖頭,「他就算不為自己,也要想想他珍愛的人。」她說,「這世上,可是有人把羅伊先生當成了唯一的家人。」

亨利知道她在說誰,想到四年前他曾撞見那兩個人在辦公室中沉默流淚的畫面,心裡狠狠一酸。

「但是,赫爾斯,他們不能辜負自己的選擇。為了對方也好,為了自己也好,他們都在掙扎著繼續前進。」他說道。

 

「我知道羅伊先生一直想去伊修瓦爾。如果哪天他提了,希望妳別太責怪他。」

 

 

10、回到妳身邊

 

 

車站的人群熙來攘往,有期待旅行的笑鬧聲,也有正面臨別離的不捨低語,唯有莉莎滿臉嚴肅,整整半個鐘頭一言不發地盯著軌道看。要不是知道她等的是誰,斯卡幾乎要以為她是打算跳軌了。

就在她的身體又下意識地往前傾了點時,一輛火車緩緩進站,不用等斯卡提醒她危險,她已經挺起身子,全神貫注地盯住每一個下車的旅客。鷹眼搭配武僧,眼神又都如此銳利,讓車站的人們一時之間都緊張了起來,天生就是兇臉的斯卡雖然無奈,但也不怎麼在意,他漠然地想,預防犯罪終歸是好事一件。

而當站長終於鼓足勇氣,準備上前詢問是否需要配合調查之際,羅伊‧馬斯坦古正拄著拐杖慢慢地走下車廂。那和莉莎等待的位置離得有些遠,莉莎沒有第一時間看到他,反而是斯卡先看到了。他來的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只有這時,他想要快點通知霍克愛,才剛低頭,就發現霍克愛已經跑了過去--她緊抿著雙唇,還沒能打一聲招呼,已經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了他。

斯卡有點訝異霍克愛少校會穿著軍服在大庭廣眾下這麼做,後來又覺得事不關己,沒什麼好評論的。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站長,站長這才醒過神來,訕笑地跑開了。

羅伊只是因為要下車的人太多,便自己先拄著拐杖走到月台,等亨利幫他搬輪椅跟行李。他也想過駐伊修瓦爾的軍隊一定會派人來接,但從沒敢期待會是她。

羅伊雙手還提著拐杖,但此時不必抵著地板,也能借著她的擁抱牢牢站穩了。他原先還沒有反應過來,雙手微敞著,幾秒之後,他慢慢地收攏,輕輕柔柔地擁住了她。

感覺到自己終於被抱住,莉莎原本繃緊的臉淡淡笑開,然而在嘴角上揚的那一刻,眼淚不能抑制地掉下來,她想要為自己身上那套軍服憋住,但羅伊抱住她的手又攬得更緊了些,讓她沒辦法再做任何多餘的思考。

上一次感到這麼快樂、這麼幸福的時候,是在他的病床旁醒來,發現他還握住她的手的時候。

這一次,他終於回來了,回到了她的身邊。

 

因為莉莎跟著,羅伊和赫爾斯提出了想要走一走的要求,赫爾斯下意識皺眉,餘光瞄到莉莎也皺著眉,瞬間理解了如何正確修理任性的羅伊先生的辦法:「如果霍克愛小姐答應的話,您不坐輪椅也無妨。」

羅伊挑眉,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赫爾斯,但此刻他彷彿看見了心中的那位赫爾斯小姐狡黠笑著的眼睛。無奈之際,莉莎的聲音已經傳來:「准將,下官認為您還是坐著輪椅會比較妥當。」

雖然職稱為特別顧問,但軍部裡但凡認識他的,包含前任與現任大總統,依然稱他為准將,只有國會或盧森陣營的人,才會真的喊他馬斯坦古顧問。

羅伊聞言笑了,「霍克愛少校,我想要用走的。」莉莎還要反駁,羅伊又接著說:「我想要和妳一起走回去。」

莉莎頓住,一時竟然大腦一片空白。亨利和赫爾斯在後方面面相覷,而被丟在最後頭的斯卡則無語撇頭--依舊是那個舌燦蓮花的馬斯坦古,但霍克愛已經不是那個甜言蜜語絕緣體的鷹眼了。

她早就已經沒有抵擋他的餘地了。

 

駐伊修瓦爾的軍隊都早就知道羅伊要來,普雷達更是一早就在營區門口等著,當時他本來要和霍克愛一起去的,但偏偏邁爾斯准將和斯卡鬥完嘴正鬱悶著,為了發洩怨氣,竟順手就指派斯卡偕同霍克愛一起去接人。而斯卡本來也不必聽從國軍的指令,但可能是霍克愛急著去車站的氣場太過凜冽,他倒是乾脆地接過了車鑰匙。

好吧,在與馬斯坦古准將有關的故事裡,主角非霍克愛莫屬,這是他們的共識。

「看到了,」與普雷達一同熱切張望的,還有一位擔任守衛的伊修瓦爾人。「那邊拄著拐杖走過來的,就是馬斯坦古准將嗎?」

普雷達也還在看,守衛這時喃喃地說了一句,「真的是他?變得好瘦啊...」一身西裝鬆鬆垮垮的。

 

普雷達終於適應了陽光的刺眼,在沙塵中認出了那行人。點頭道,「對,那是馬斯坦古准將。你看,霍克愛少校不就走在他的身邊嗎?」

順利接到人之後,普雷達很是高興地和羅伊打招呼,又絮絮叨叨地第十五次講起他是如何說服女友,終於能夠調來伊修瓦爾工作的英勇故事。末了,他注意到亨利推著的輪椅用來堆放三人的行李了,笑著揶揄道:「准將是花了多少力氣才說服你們讓他走進來的?」

亨利聳肩,「就一句話。一擊命中紅心。」

赫爾斯則搖了搖頭,「我指望錯人了,還以為霍克愛小姐肯定不讓呢。」

普雷達嘖嘖有聲,想轉頭去看霍克愛的反應,但她哪裡會在意他們的玩笑話,早就扶著羅伊進去找邁爾斯報到了。

他看了好一會兒兩人挨在一起的背影,半晌後又回頭問道,「這次出差的時間有多久?」

「不超過一個月,因為不能耽誤到羅伊先生的療程。」亨利說完,看到莉莎他們已經走進帳篷了,連忙將輪椅交給赫爾斯,「嘿,你們先聊,我也得跟進去才行。」說完就興致沖沖地跑過去了。

赫爾斯則接著話頭繼續說下去,「羅伊先生似乎曾跟阿姆斯壯閣下請求過,想來伊修瓦爾工作的樣子。」她想到那次羅伊剛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時,昏昏沉沉地對著空氣說甚麼送禮不送禮的,聽著倒像是威脅。「閣下起先也不答應,但大概也是為了顧及羅伊先生的心情,沒有拒絕到底。這次出差的行程一公布,羅伊先生馬上就遞出申請,閣下也沒有多說甚麼,就批准了。」

「不過這次的問題比較尷尬,的確很適合讓『馬斯坦古特別顧問』來處理,我想閣下本身也有意倚重准將的意見吧,他既然要親自過來處理,閣下自然也沒有駁回的道理。」

「您說得對,閣下必然是對事不對人的。」赫爾斯將輪椅上的行李放到給羅伊用來臨時辦公的帳篷裡,準備等等推著輪椅過去接羅伊。正收拾著,卻發現這個帳篷早就充滿了文件與擺設。「欸?我會不會是搞錯地方了?這裡能讓我們放行李嗎?」

「沒事,妳沒有搞錯,」普雷達懶懶地說道,「這裡是霍克愛少校的辦公室。」

這麼說她也懂了,便鬆了口氣將行李繼續放著,搬著輪椅去找丈夫他們了。

 

-

 

馬斯坦古和霍克愛十分和諧的在同一間辦公室共處,儘管兩人的工作性質已經完全不同。不過對莉莎而言,能夠親眼看看羅伊和亨利的協作還是令她放下了不少的擔心,並非覺得亨利無法勝任,更不是認為羅伊離了她就不能工作,而是見證這一幕,讓她知道,她再也沒有理由去想像自己重回他身邊的可能。

赫爾斯能完美地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亨利能完美接住他所有的工作需求,這兩個人已經完全取代了她;連同自己在內的四個人,全都待在最合適的位置上,各司其職,沒有矛盾,無須愧疚--只能說,這是羅伊‧馬斯坦古一貫的風格,就算處在生命最邊角的地方,也會想盡辦法保護所有人周全。

普雷達說,他在艾利克兄弟身上學到孤注一擲的勇氣;她則經常想,這種寧願將自己拋棄在深淵,也要不顧一切保護別人的傻瓜,也無疑擁有著實踐初衷的孤勇。

 

這天,莉莎與幾位同僚開完會之後,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她抱著一疊文件走回帳篷時,迎面碰上了亨利與羅伊。莉莎有些驚訝,難得羅伊不用她催促就願意準時下班,對面的亨利看見她的表情,微笑地解釋:「我和羅伊先生說,今天是我和赫爾斯的紀念日。」

莉莎懂了,「結婚紀念日嗎?」

「噢,不,是『相戀第一天紀念日』。」

羅伊一臉無言。「霍克愛少校,這妳就不知道了--這兩人結婚前,就不曾放過任何一個能在我面前秀恩愛的機會。我很高興,妳今天也體會到了。」

「下官並沒感到甚麼異樣。」莉莎聳肩,並和亨利握了下手,「祝你們永浴愛河。」

「我都忘了,我的副官心理素質過於常人。」他小聲咕噥著,莉莎聽見了,當然也聽到他忘記改口的副官,內心湧起一股暖流。

她已經多年不曾擔任過任何人的副官,所以並沒有物是人非的感傷,而只是兩人曾共享的過去被淡然提起,令她感到莞爾。「那麼看來心理素質不夠強大的您,今晚可能沒辦法與這對夫妻共進晚餐?」

「唉,可憐的我,每當遇到他們的紀念日時,都很識相地自己吃飯,從不打擾他們的。」當然,赫爾斯很盡責,她不曾將羅伊一個人留在家。

莉莎笑了,「那麼,請問您願意與下官共進晚餐嗎?」

「我有這個榮幸嗎?」羅伊偏頭笑道,他望著莉莎的方向,令她久違地感覺到他們似乎真的對上了視線。

 

那是默契回來的瞬間。

莉莎看了眼亨利,後者感激地回看她。於是她傾身握了下羅伊的雙手,「當然,這也是下官的榮幸。」

 

一頓晚餐後,莉莎帶著羅伊緩慢步行在營區裡,一邊繼續著他們在晚餐時的話題。半晌,羅伊又提出了想要起身走走的要求,莉莎不太願意,原因是已經工作了一整天,羅伊一定累極了,但羅伊說,他快要回中央了。

莉莎停步,心裡竟然湧起一大股不捨,她才知道自己沒有想像中豁達。

「好嗎?」羅伊轉頭,尋求著她的同意,「就走一下。」

「好。」莉莎妥協了。但當她扶著羅伊起身時,才想起他們根本沒有帶著羅伊的拐杖。她本想提醒,卻在羅伊與她緊緊抓握著彼此的手肘以借力起身時,保持了沉默。

羅伊已經習慣他的助手會在此時遞出他的拐杖,右手很自然地放開往外伸,但他等來的卻不是拐杖,而是莉莎與他相握的手心。

「少校?」

莉莎自然地走到他的身側,「請恕下官剛才才想到,我們並沒有帶著您的拐杖出來。如果不介意的話,您可以握著下官的手。」反正晚上的營區基本只剩門衛了。

「......」其實拐杖是可折疊的,平常沒用時就收在袋子裡,掛在輪椅的後方。他掙扎著,如果不告訴她,會不會被誤會是想吃她豆腐?但她都已經這麼理所當然地牽了他的手......

「那就麻煩霍克愛少校了。」

於是兩個人便將輪椅丟在原地,相依著繼續往前走。

「如果累了,就告訴下官。」

「如果我走不動了,妳會怎麼做?」

「下官可以背您。」

羅伊輕笑出聲,但他是相信的。「我知道了。」

莉莎也微笑,她毫無顧忌地看著他無神但溫和的雙眼,心裡想,他回中央之後,又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了。

「我們走到哪裡了?」

聞言,莉莎才看了看四周,腳邊儼然是一根直立的木棍,現在已經被彩繪裝飾過,在偶然的情況下與附近的裝飾融為一體,底下的枯骨也被安葬在更好的地方了。但她依舊能認出這裡。

「這裡是下官當年請求您,燒爛火焰鍊成陣的地方。」

「是嗎?」羅伊向前摸索了一番,碰到了不少東西。「這裡應該已經和當年很不一樣了吧?」

「當然了。」莉莎淺笑,「已經變成了孩子們常常過來玩耍的地方了。」

「我們走出營區了嗎?」

「是的,這裡是廣場。」

「啊......」羅伊訝異地笑道,「原來我們走了這麼遠的地方?我居然都沒感到累。」

莉莎也和他一起高興。「不過也是時候休息一會兒了。這裡有椅子,我們坐一下再沿原路走回去?到時候亨利先生也差不多會回到營區找您了。」

「好,聽妳的。」

 

於是兩人就這麼坐在廣場上,黑夜寂冷,卻難得掛著一大片璀璨的星空,莉莎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下官想到,您剛失去視力時,每天都會問下官今天天氣如何。」

「是啊。」羅伊笑了,「那今天如何呢?」

「滿天繁星,萬里無雲。」

「是個好天氣呢。」羅伊的笑容突然淡去,莉莎也注意到了,立即問道,「您怎麼了?」

「嗯?沒事。抱歉,我現在的表情很難看嗎?」

「沒有,但您看上去心情不怎麼好的樣子。」

「......」羅伊眨了眨眼,最終笑著嘆了一口氣。「我只是--我只是忽然想起,其實我遺失了很重要的東西。本來想著某天一定要向妳要回來,但後來,我怕惹妳掛心,就漸漸地讓自己不去想了。」

「您遺失了重要的東西,而且那樣東西在下官這裡嗎?」她訝異,「您說吧,下官回去就找出來還給您。」

羅伊順著聲音望向她,而莉莎也看著他,兩人沉默了許久,久到莉莎意識到,那遺失的東西,可能再也無法以任何形式歸還。

「沒事的,霍克愛少校。」羅伊微笑,「我與它的緣分可能盡了。」

莉莎的心酸了一下,「您不妨說說看?趁您回去中央之前,或許下官可以幫上您的忙。」

「是嗎?」

羅伊壓下湧上來的哽咽,他是真的沒想到自己總有一天會再向莉莎討要這些東西。但為甚麼不呢?就像她牽起了他的手,而他也依言將一半重量託付到她的身上,他們已經不似以前,因為緊抓著過往而無法與對方見面,現在,他們是坦誠相對的兩個人了。

「那...我問了。霍克愛少校。」他吞嚥了一下,有些尷尬地開口,「我想知道,妳現在是長髮、還是短髮呢?」

莉莎聞言,狠狠地抿緊嘴唇半晌,確定自己可以忍住之後,牽起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耳邊。她壓抑住的嗓音輕不可聞,在安靜的夜晚聽來,就像是被風吹動的樹葉聲響一般。「是短髮。」

羅伊嚴謹地問,「就像小時候一樣?」

「嗯,」她點頭,「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

他慢慢地回想著好幾年前,第一次敲響霍克愛師傅的家門時,那位仰頭看著他的短髮女孩。

莉莎問,「您想起來了嗎?」

羅伊皺眉,「對不起。」他眼眶還是紅了,「我想不起來了。」他難受地低下頭,壓住自己的眼睛,「我甚至連妳的眼睛是甚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了......我的腦中,有太多個妳,我已經不確定,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妳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莉莎搖了搖頭,一會兒後想起他看不見,她將他壓住眼睛的手拉起來握在手心裡,看向他。

「下官的頭髮是金色的,剪到耳際。這是下官小時候最喜歡的髮型,長大後曾經留長過一次,當時長到胸前,嫌麻煩就拿髮夾盤了起來。您還記得下官戴了耳環嗎?是一對珍珠,現在還戴著,還有,下官習慣穿高領的衣服,休假時,也喜歡穿襯衫長裙......」她是第一次向人介紹自己的外表,努力地想了一圈,覺得自己都講完了,便看了看羅伊的表情,見他似乎很努力在想像的樣子,很是為他心疼,但自己也空落落的。「對了,下官的眼睛是褐色的,並不是甚麼特別的顏色。」

「是褐色的?」羅伊的臉亮了起來,「是了,我就知道......」說著,他痛快地把腦中幾個不像莉莎的影像給刷刷刷地刪掉,突然就像個找回寶物的孩子一樣破涕為笑了起來,莉莎看了,也揚起了嘴角。

該回去了。

「金色頭髮,褐色雙眼,戴著珍珠耳環。」羅伊與莉莎牽著手,走在回去的路上。「聽上去,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呢。」

「您過獎了。」

「希望下次,我們還有機會見面。」

莉莎愣了愣,才意識到他話中的意思,他又接著說道:「等下次見面時,我一定要好好認識妳,」說著,他輕笑了起來,面向她,「面對這麼美麗的女人,我可能會忍不住一見鍾情...希望到那個時候,我們可以用更浪漫的方式相遇、在更平凡的場景重逢,說不定,妳會在美好的氛圍催化之下,答應我的追求。」

「會的。」莉莎牽著他的手緊了緊,「一定會答應的。」

「謝謝妳。」

莉莎轉頭看向他,見到那一臉滿足的笑容,她也想笑,卻難過地再也揚不起嘴角。

她知道,這是他竭盡所能給她的,最溫柔的道別了。

 

歸期已至,羅伊帶著亨利與赫爾斯一起離開伊修瓦爾,莉莎和普雷達都到車站送他們。羅伊站起來時,亨利俐落地從輪椅後方抽出拐杖展開,莉莎看著看著莫名意識到什麼,臉上微微紅了,羅伊倒早就忘了這茬,拄著拐杖走來,依序與普雷達和莉莎都擁抱了一下。抱住莉莎時,他輕聲說道:「對不起,讓妳自己掙扎了這麼久,從今往後也要辛苦妳,繼續撐下去了。」

莉莎搖頭,而後用力地回抱住他。

「下次見面的時候,您不必問下官,想走路就走路吧。下官會陪著您的。」

「好,」羅伊也最後用力地擁住她,而後鬆開,「務必珍重,霍克愛少校。」

 

他們沒有說的是,羅伊一回到中央述職之後,就得馬上住回醫院。這次去一趟伊修瓦爾對他的身體無疑是重負,赫爾斯和亨利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果不其然,回去不久後他就發起了高燒,引發敗血性休克,搶救情況一度危急,最後醫生不得不為他配戴了呼吸器。

他終究暫時撐住了。亨利說,伊修瓦爾是他始終放不下的地方,他愛的人也在那裡,沒有人能阻止他嚮往東方。赫爾斯也明白,但她終究不能原諒自己失職,心軟答應了帶他去伊修瓦爾出差,因而每天幾乎廢寢忘食地照顧他。

她很害怕不得不打電話通知伊修瓦爾的那天,她不敢想像霍克愛小姐要是知道羅伊先生現在的模樣時應該如何自處,因為他們都親眼看過了,當羅伊先生走下火車時,霍克愛小姐是多麼激動又快樂。

她一定不曾設想,那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說話。

 

莉莎接到電話時,是在一個下雨的午後,電話那頭的赫爾斯小姐哭得泣不成聲,她大腦轟的一聲,一下子就蒙了。她焦急,卻整個心臟被挖空似地沒有力氣催促,只能任由對方哭著,而她安靜地聽,直到亨利先生接過電話,終於告訴她,羅伊正等著,請她回去看他最後一面。

莉莎聽完之後,又安靜了會兒,亨利在電話那頭擔心地喚她,她才開口說道:「我知道了,我馬上請假去中央。」聲音冷靜而克制。

掛上電話之後,她站了起來,一下子不知道要去哪裡才對。在原地思考了下,想到自己是要去拿假單,便走到帳篷口取傘,卻在伸出手的時候才發現整個身體都冷得直打哆嗦,伸出的右手甚至對不準傘柄,好不容易握住時,她終於崩潰,整個人蹲了下來,另一隻手悲慟地掩住了臉。

她想哭出聲音,但空落的感覺終究無從宣洩,只能抱著雨傘,慢慢地、緊密地縮起身子,她想要試著回想兩人的擁抱、想要重溫與他牽手的感覺,但到頭來,只回憶起他最後與她說的一句話。

務必珍重,霍克愛少校。

 

心臟又開始跳動了,這次她痛得厲害。她曉得,再往後踏一步,她就必須學會珍重了--不要放棄思考、不要放棄活下去,這將是他留給她永恆的、也是最後一項課題。

 

 

final、goodbye

 

羅伊又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他坐在沙發上四處端詳,上次顧著與休斯說話,還沒能好好看清周圍的環境,這次,他起身走了一圈,牆壁上書寫了許多文字,有一部份是流暢的、也有凌亂難辨的。他一一撫過那些字,知道這都是自己的筆跡。

這是由他從小到大,獨自思考所建立出的世界。

最後,他走到上一次在夢中怎麼擦拭都看不清的畫框旁,這次他又嘗試看了一眼,發現竟然能看清了。他驚訝地又走得更近了一些,但很奇怪的是,為甚麼在這個看似屬於他的空間裡,會如此慎重其事地掛著一幅陌生人的畫像呢?

實在想不明白,他轉頭喊道:「休斯--這幅畫上的人,到底是誰?」

休斯有點不耐煩地走了過來,疑惑地看了一眼,「甚麼?」

「這幅畫啊。」羅伊用拇指示意畫面,「這裡幹嘛掛著一個不認識的人的畫?」

休斯聞言看了過去,又看回他的臉,這樣來回了三次,最後嘆了一口氣,說道:「喂,這不是畫。」他讓羅伊一起轉頭看過去,「看清楚,這是一面鏡子。鏡子裡不是甚麼陌生人,而是你自己啊。」

羅伊沉默了,而後又好奇地端詳了起來。

休斯則在一旁看著他自戀,無言地翻了個白眼。在他耐心告罄前,羅伊好不容易看夠了,轉頭笑著和他說:「我一直以為我忘記的只有霍克愛少校的臉。但原來,我還忘記了自己的啊?」

休斯皺眉,最後也跟著他笑。「哪有人會忘了自己?」

「是啊。」羅伊聳肩,「太荒謬了。」

一個是他太害怕失去的人、一個是他擅自拋棄的人。

 

「你準備好了嗎?羅伊。」休斯有些不捨地看著摯友。「我要關燈囉?」

羅伊看著他,始終笑著。

 

「嗯。我準備好了。」

 

-

 

這是最後一段路了。羅伊似乎聽見休斯如此提醒,在心裡道了聲謝謝之後,悠悠地睜開雙眼。

見他醒了,病床邊的夥伴們都喚起他的名字,他們都知道他看不到,所以才出聲,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隨著他們每個人的呼喚,羅伊居然漸漸地看見了每一個人、每一張臉。

他眨了眨眼,不敢置信自己眼前的畫面。這還是夢吧?這是他半睡半醒之間的幻覺吧?但這卻是他所做過最美好的夢了--他動了動頭,視角隨著擺動更換,似乎能看見哈博克坐在輪椅上、看見菲利正難受地哭著、看見法爾曼一邊照顧著夥伴一邊難掩悲痛、看見普雷達靜靜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語。羅伊微笑了起來,這群傢伙,竟然都聚集起來了。

他又看見赫爾斯和亨利站在一旁,兩個人此時都冷靜下來了,滿眼寫著痛苦與疲憊。他愧疚地看著他們,想跟他們說聲抱歉,更想跟他們誠摯地說一聲謝謝,但戴著呼吸器的他,早就已經無力說話了。

此時赫爾斯就像能感受到他眼神裡的歉意一般,竟然揚起嘴角,寬慰地說道:「羅伊先生,我們不累,我們......只是太捨不得您走了。」說完,她又崩潰,雙手緊掩住臉,亨利也忍不住哽咽,只能偏頭將赫爾斯攬進懷裡。

他眼前的畫面明明滅滅,知道這些都是大腦聽見聲音之後製造出來的幻覺,只可惜,他不能回應他們。慢慢地,他累得閉上眼,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自己放在棉被上的左手被輕輕地握進了某個掌心。

他連忙掙扎地睜開眼,眼前赫然是她--他在看見她的瞬間,就激動地紅了眼眶,眼淚一顆一顆滑下臉頰,呼吸器的面罩上一撲一閃地佈滿了白霧。

莉莎幾乎不曾看過他哭得這麼傷心,連忙伸手去替他擦拭眼淚,她見他似乎很想說話,卻全被面罩遮掩,她只能透過層層白霧的空隙中想辦法分辨他的唇形,但他實在沒有力氣了,每吐出一個字都帶著喘氣,莉莎幾乎無從解讀。

他只是想告訴她,她的自我介紹奏效了,他記起她的樣貌了。他只是想說,他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也想說,謝謝她從不放棄他,讓他不只記起了她,也最終記起了自己。

 

見羅伊平靜下來,也不流淚了,莉莎終於稍微安心,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撫摸他的額頭摩娑著,輕聲說道:「馬斯坦古准將,我答應您,我會保重自己,也保護所有您希望保護的人。」

羅伊看著她。

「我會繼續遵從自身的意志,實踐我的初衷。我將永不忘記穿上軍服的理由--讓新生代得到平靜與幸福。」

他輕輕地點了頭。

「我會與您一起,成為這個國家的基石。您已經做到了,並且做得很好。」她頓了頓,看著他又紅起來的眼眶,自己也不禁哽咽。「等到我也成為國家基石的那天到來...到那時,我就去找您。」

語畢,兩人的眼淚同時落下。

 

「再見,羅伊‧馬斯坦古。」

 

他笑了,無聲吐著白霧,說道:再見,莉莎‧霍克愛。

 

無論是對命運的叩問;無論逃避或者相愛,他們最終都掙扎著將答案解開,承認了自身的卑劣、直面靈魂的孤獨--實在是很不完美的人生,但也因此讓人回味不已;那些連帶著愛意所殘存的不甘與倔強,總算隨著這聲告別,劃下了永生的句點。

 

從今以後,他們將懷揣著對彼此眷戀的餘溫,平靜而又充實地,踏上屬於自己的孤身之旅。

 

 

fin


後記

 

全文沒有說一句「我愛您」,但我是第一次寫一篇故事,裡頭的莉莎如此愛著羅伊。看完這篇文的各位是否也感受到和我一樣奇妙的感覺呢?這是一個充滿遺憾、但沒有後悔的故事。他們都是聰明人,早已知道彼此失之交臂,卻深受本能指引,依舊努力朝著對方邁進,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也因此,兩人都顯得有些卑微,尤其擁有更多選擇的莉莎,會比結局早已底定的羅伊更加狼狽。我曾思考,為甚麼這次要拋開以往寫虐文的壓抑風格?後來慢慢在行文過程中得到答案:壓抑是因為投注感情的對象已經消逝,因而無從抒發;既然人都萬幸地活下來,他們自然沒有時間去壓抑感情。莉莎當然可以冷靜、自制,但終究不敵靈魂深處的渴望,畢竟只要活著,就沒有甚麼是不能爭取的。因此,他們的卑微也好、狼狽也罷,並非拋棄了自尊,而是面對殘酷命運時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最後羅伊的過世是否會引起不滿,但這篇從開頭開始,就是在講述莉莎慢慢失去羅伊的故事。

待在這個圈子很久,我會如此受佐莎吸引,大概是因為他們擁有一段「令人嚮往的關係」。我很喜歡去寫他們雖然沒有明著在一起,但因為靈魂的契合而產生許多理所當然的默契,我想,喜歡看我文章的讀者,大概也有和我部分相同的傾向。(我的意思是指,書寫佐莎文的人這麼多,每個人喜歡這對cp的理由與偏重的角度都有所不同)不過寫了這麼多「理所當然」之後,我也開始思考,其實這個「理所當然」是多麼得來不易,若非天時地利人和,這段關係隨時都可能會出差錯,但也因此,當所有條件都滿足時,這兩個人也會永遠地堅不可摧。

我這次試著描寫的,是當他們出了差錯之後,兩人該如何自處。也嘗試思考了如果沒有馬可醫生的賢者之石,哈博克的心境會是怎樣的演變。

我沒有當過殺人犯,不知道懷抱著那種罪惡生活是甚麼感覺,但我知道終於發現並承認自己、或者一段關係,原來不如想像中美好是怎樣的感覺。那一刻,是慌張且孤立無援的,卻也是承認了之後,才感覺到所有不對的零件終於卡到了對的位置,生命又重新鮮活地運作了起來。

光是承認自身的孤獨、或承認一段關係的孤獨,都讓人無所適從。羅伊因為受到重創,他站在了現實面,想也不想地直接否決了與莉莎的所有感情,但其實他並沒有做錯甚麼,他只是為了保護所有人而選擇壓抑了自己,唯一失算的是,他壓抑了自己的同時,也壓抑了莉莎的靈魂。

情感的相互依存,與殺人犯的孤獨本質,是可以同時存在的,莉莎最終向羅伊證明了這點。

這篇文章的敘述風格,其實是我從小到大與自己對話的方式,第一次將它用在小說的寫作上,因此顯得有些凌亂,敬請各位見諒。對於這篇的成形,我真的經歷了好多掙扎,開始也一度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算描述什麼樣的故事,只知道想寫看看分道揚鑣。而且我自己其實有點過不去shame的那個坎XD後來意會到這篇文章的核心是孤身之旅後,才總算確定了目標,安心地繼續寫下去。這篇可能是我修改了最多次的小說,因為我平時和自己對話時就是如此地矛盾與掙扎XD修修改改後,終於試著在凌亂的思緒中,哭著寫出了這篇文。

謝謝看過上半篇的朋友們給我的積極回饋,謝謝臥榆不斷在我因為這篇文崩潰時鼓勵我。因為文章性質的關係,寫這篇的過程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孤獨,甚至在寫到「從承認自己是殺人犯的那一刻起,他們的靈魂因巨大的失落而緊密相依,但當時的他們尚未知曉,那個至死相隨的約定是多麼得來不易,一旦出現閃失,兩個靈魂的孤獨本質便將表露無遺。這就是屬於他們的失之交臂」時,因為太過現實,一度難過得想要出圈算了,我愛他們愛得好累也好心疼。而現在終於,我長達三個多月的孤身之旅結束了,很累,也很滿足。

還有我很想說,其實一開始我所期待能描寫的結局不是這樣的XD因為是早就擬好卻變成遺珠,我直接寫下大意:羅伊突然病發而提早結束伊修瓦爾的出差,讓莉莎措手不及。幾天後羅伊在快要離開前打電話給莉莎,要求她不要回去見他最後一面,因為他覺得只有莉莎能看到他、而他卻不能見到莉莎,是一件狡猾的事。只有在電話裡告別是最公平的。

我是真的很期待寫到這段啊XDD不過中間他們總會自己發展出不同的故事,而且後面其實有幾段連我自己寫的時候都覺得甜得不行,最後也就是這樣的結局了。後來我也覺得原先的安排實在太對不起莉莎了,因為對她而言,那樣的告別方式實在太傷她的心,現在這個版本,能夠彼此都見到雙方的最後一面,總算是一個相對安穩的結局了吧。

另外還有一個最可憐大賞,要頒給盧森上校XD從未露面、從未說過一句台詞,卻在我的各種系列被當成砲灰,簡直是年度最佳工具人。萬分感謝XDD

最後我很想提提這篇文章與我過往一些文章的呼應。

「02、我的朝陽,再也不會升起」→〈朝陽〉

「05、starless night」→〈starry night〉

這兩個章節小標,都暗示著這個段落是這兩篇舊文的翻轉劇情。(此兩篇文都是與失明相關,但都是沿用原作設定恢復了光明)雖然翻轉,但其實後來朝陽還是升起、繁星還是回來了,因為他們互相承認了對彼此的感情。都在劇情裡,我就不贅述了。

final、goodbye」,這也是〈shame〉最後一章節的小標題。

 

感謝看畢全文。

 

琴影 2019.11.08 (F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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