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貼心小提醒 § 

觀看本文之前,請先跟著我唸三遍:這篇沒人領便當、這篇沒人領便當、這篇沒人領便當 !! 要唸出來喔 ! 再一次 ! 這篇是HE、這篇是HE、這篇是HE !!

洗腦完畢 ! 以下正文。(章節數字是倒過來的,屬正常現象。)

 

10

 

羅伊無意識地揉著被子,一邊蹭聞著蓬軟棉花被擠壓而出的陽光氣味,一邊悠悠轉醒。

剛才似乎做了甚麼夢,眼皮沉重、眉間像灼傷般熱痛,整個腦袋都混濁得要命。他發出難受的低吟,身邊的人馬上感受到,趕緊撐起身子、一手覆在他緊皺的眉上,輕柔撫弄。

「作惡夢了?」

「嗚嗯......不知道......」

「頭痛?」

「嗯......」

莉莎也不由得被他的表情感染,跟著皺起眉頭。她以拇指指腹輕輕旋按他的眉間至鼻樑,來回按摩。「這樣好點嗎?」

「唔......」果然,他的氣息終於慢慢平穩,整張臉也舒張開來。他的喟嘆聲滑落至徹底放鬆而呼出的氣音,但只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渾身緊繃,倏地握住莉莎覆在他臉上的手腕,力道緊得驚人。

莉莎本能警戒起來,她第一個反應是看向房門,下一秒鷹眼掃至窗外,確定皆無異狀,才又看回羅伊。

而羅伊依舊緊緊握著她的慣用手,慢慢挪到床鋪上,向下狠壓。接著,他又牽起她的左手,借力坐起身;莉莎則是因為被高低不平地握著,跪坐在床上的姿勢很是艱難,連帶地,心中有個警鈴匡地狂響了起來,她瞪著他的眼睛,一如他也正瞪著她一般,羅伊是警戒,而莉莎則是驚慌、錯愕、心痛。

 

「妳是誰?」

 

這是他這輩子最不可能對她說的話,卻在此時並不出莉莎的意料之外地,從他嘴裡問出來了--她早已從手腕被緊握處所傳來的熱辣而有了設防,卻依舊,凌駕在一切悲傷情緒之上的,是極端的荒謬感。

「不可能。」莉莎甚至已經知道他不是開玩笑,他的手段從不曾包含弄傷她。「羅伊‧馬斯坦古。」

莉莎的表情已然稱得上憤怒。這讓羅伊的戒心稍稍降低,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如果莉莎此刻哇哇大哭,或者鬼打牆似地問他為甚麼,或歇斯底里地抱住他、吻他、拚命向他自我介紹,只要她所表現出的是以上任何一種情況,他都有自信能找到某個破綻,將這個戲子的劇本給一一道破;卻不曾想,眼前的女人會是這樣的狀態:在他問出「妳是誰」之前,眼裡已經通透徹底地表露出不可置信的驚痛,在他問出之後,疑惑與無辜蕩然無存,只餘下純粹的怒氣,那樣的神情在他的心頭落下狠狠一槌,使他的身體,比大腦還要本能地,在瞬間就知曉,出問題的人不是陌生的她,而是今早醒來不知發生了甚麼的他。

還有另一條證據得以佐證這件事,以他對自己的了解,他不可能會在被碰觸了如此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陌生人的存在;甚至還藉由陌生人的指溫而得以全身放鬆。

 

於是,他原本還盛氣凌人地盯著她看,卻在下一秒,心虛慌張地低下了頭。

只差沒有嘴軟地說出「對不起」了。

 

「你先把手放開。」

在她冷冷的聲音響起的瞬間,他便立即地放開了她,全身寒毛直豎--他真不懂自己,為甚麼會打從心底害怕一個無緣無故爬上他的床的女人?

不對,應該問為甚麼他會那麼害怕惹她生氣?此一同時,他倆的視線一起集中到她的手腕上,那兒有一圈怵目驚心的紫紅色握痕。

「我還是第一次親身體會到,原來你的力氣能大到這個地步。」她的語氣隱了絲難過,使得他的心跳更加慌張了起來,「對、對不起...我......」

「......」莉莎又安靜地盯著那圈握痕好一陣子,終於肯將視線擺向他,那眼裡已經沒有任何情緒。「您忘記我了?」

敬語?

「我認為我不認識妳......不過妳的說法可能比較接近真實境況。」他不由得將態度稍稍放軟。

「您的名字?」

「我知道我的名字。」羅伊自然牴觸被當作弱勢一方。「妳剛剛咬牙切齒地唸過一遍的。」

聞言,莉莎嘆了口氣。「所以您也知道您的工作?職稱?」得到羅伊頷首的回應,她又補充:「這次您得確實回答。否則我怎麼知道要如何幫助您?」

「我不需要幫助。」羅伊感到怪異地皺起眉,「國軍中將,東方司令官,我沒什麼問題。」

「還有一個,」莉莎說道,「還有一個頭銜,您從來不會漏掉。」

「頭銜......?」羅伊挑眉看她,「如果妳說的是人們的恭維,我...」

「不是。」她打斷了他,「跟您的能力有關。您作戰時的主要武器。」

「我作戰時的主要武器......」彷彿觸及看不見的牆,又像是毫無預警地走到斷崖似地,羅伊突然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在作戰中是甚麼模樣,腦中原本高速運轉的畫面頃刻靜止,而那一團混沌中,既沒有槍枝的觸感,更沒有刀與劍。

 

「中將,」見他滿臉懊惱與痛苦,莉莎不由得先將他喚回神。「馬斯坦古中將。」

「妳知道答案?」羅伊猛地抬頭看她,「對不對?我是不是忘記了甚麼很重要的事情?」

莉莎一時無語,眼裡星星點點聚集的,是沉默的疲憊。

他恍然。「我......真的是我......忘了妳?」

 

時針輕輕向著數字七靠攏,平日用來提醒兩人起床的鬧鐘鈴聲大作,正式敲響了這場荒唐的劇目。

 

 

 

09

 

 

「......您剛剛說甚麼?」

「......」羅伊望著頃刻之間安靜下來的小隊成員,心裡的焦躁被堆到臨界點。「你們剛才都聽到了,我便不重複一次問題了。」

「您這是......甚麼意思?」哈博克瞪大著眼,「您問我們辦公室剛剛走出去的那位女性上尉是誰...要我們該如何回答您?」

「您們在吵架嗎?」法爾曼提出了比較合理的疑問。

「沒有。」羅伊搖了搖頭,「我與她今日是第一次見面。」

「說實在的,馬斯坦古中將,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普雷達是四人裡頭表情最平靜的,但語氣聽上去卻隱約地像要發怒,「這樣上尉該有多難受?換個立場,要是上尉也突然翻臉不認人,將您當成陌生人看待,您肯定會生不如死的。」

「我和她......感情有這麼好嗎?」同時,羅伊想到了稍早他倆在床上互瞪的情形,再結合小隊成員的反應,想,他們大概不是偶然的一夜情,而是真正的情侶吧...?

「是啊,您們感情可好了。」菲利始終是擔憂的,「而且,您們的默契也很好。該說是羈絆很深...?抱歉,我從來沒有想過該怎麼形容您們的感情,所以說明得不是很具體...那個,您真的忘了霍克愛上尉了嗎?您最近並沒有受過甚麼重傷啊?」

「霍克愛......」總算得到了第一件關於她的身分的訊息,他閉眼咀嚼著,不一會兒,熟悉感一絲絲滑進他的腦中,最後聚集成一個清晰的影像。「我認識擁有這個姓氏的人,不過不是她。」羅伊半睜開眼,喃喃自語道,「他......他是......布雷赫特‧霍克愛......」

就在此時,莉莎終於搬著上午份的公文走進辦公室。她的表情沉肅,看起來與往常並無不同;但經過剛才羅伊這一問,幾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莉莎周身低落難受的氣場。這麼一下子,四人組看向羅伊的目光,瞬間都充滿了責問。

莉莎也一同感受到了明顯的目光,她回望他們,從他們眼裡的關切得知,這件事已不必對四人保密。她終於放任自己稍稍落下雙肩,疲憊地揉了下眉心。羅伊此時也正若有所思地抬頭看著她,從第一眼見到她到現在,她的情緒從一而終,使他未能尋得一絲破綻。實在不像是演戲,他所了解信任的夥伴們也不會背叛他,更何況四人瞬間的反應亦是如此地真實。

他開始思考,眼前這位名為霍克愛的女人,曾在他面前展露出的脆弱、疑惑,還有短暫的怒氣。在確認了他是真的不認識她之後,她便收斂起所有情緒,直到此刻,他望進她的雙眼時,只依然見到濃厚的疲憊。

不過,即便眼前所有人的反應都不是作假,卻依舊無法凌駕他腦中關於她的空白。每當他正要相信自己失憶的瞬間,他的理智都會在下一秒拚命拉回一切;他害怕那種失去自我的主導權的感覺。

「失禮,馬斯坦古中將。」莉莎走到辦公桌後頭,罕見地必須得到了羅伊慢半拍的頷首之後,才靠近他,拉開了由上往下第二個抽屜,取出發火布手套。「您看看這個,能想起甚麼嗎?」

才剛剛想起布雷赫特‧霍克愛這個人,此時再看到焰之鍊成陣,一大股熟悉感像是嘔吐一般粗暴地從體內的某處衝出;他頓時痛苦地扶住欲往下磕的額頭,隨即不等莉莎從旁給予甚麼協助,便掙扎地攀在辦公桌沿,拿起手套,忍著暈眩仔細端詳。

大夥兒看到這個景象,終於相信,他們的上司是真的失去了一部份的記憶,突如其來的、荒謬無稽的。

「妳今天早上問我的問題......上尉,我想起來了,我漏掉的頭銜...是『焰之鍊金術師』。」

「您說得沒錯。」聽聞,莉莎的眼裡迸出一絲希望,「那您是否記得,您是如何學習焰之鍊金術......」

「......布雷赫特‧霍克愛。是我的師父交給我的......他教會我鍊金術,沒錯,然後我就去讀了軍校,畢業之後...我回老家找他......但他很快就過世了......在這個期間......」羅伊茫然地抬頭看向她,「他是......甚麼時候答應將焰之鍊金術的秘傳交給我的?」

「您必須再仔細想想。」

「大概......大概......」羅伊又看回手套,心亂如麻,腦中硬是無法浮現一個更確切的畫面,「是我整理他的遺物時......」當這句話被他說出口,一連串被大腦捏造的畫面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飛快地補足他缺失的回憶。他的嘴角在慌亂之間顫抖地上揚,「是的,是我整理出了他寫有秘傳的文獻,之後我便反覆臨摹、推演,最後發明出這個武器......」

 

聞言,莉莎差點忍不住一湧而上的哀慟,趁著甚麼都還沒發生之前緊閉上眼。

 

 

 

「我......答錯了。」

莉莎尚在閉眼的片刻中抑制自己的鼻酸時,羅伊虛弱的聲音緩緩傳進她的耳裡,使她睜開眼睛。

「我答錯了,對嗎?」羅伊褪下那為了維持自尊心而胡亂拼湊記憶的身體本能,看著她,「如果我答錯了,就告訴我。」

「......」莉莎雙唇動了動,她並不確定此刻自己的聲音是否能維持正常。但看見羅伊......看見她愛的人,從今早到現在,第一次終於願意接受事實,而頹然、挫敗的模樣,她記起,無論如何,她都還負有確保他走在正軌上的責任。「是的...您回答的並不是正確答案。」

 

而羅伊望著莉莎眼裡緊緊含著不使之落下的一汪水,則是想,她哭了。

 

過一會兒,他看著始終沒有落下淚的她,竟也跟著鼻酸了起來。

 

 

 

08

 

褪下自尊心,接受了自己失憶的事實之後,比起渾身湧起的焦慮與無力感,他更無法不去在意她。

 

他的夥伴們聚集起來,花了一點時間替他做了確認,最終的結果是--他所遺忘的,只有與她相關的事物。簡單來說,如果她這個人從這裡離開,那他從此就不再是個曾失憶過的人,而可以繼續若無其事地過他的人生。

好似很輕鬆。所有的痛苦皆不是由他承擔,而是她;不過,即便已經知道這種程度的失憶暫時不會對他的人生有太大的影響,他還是莫名地感到了一股巨大的缺失。

 

只是忘記一個人而已,很嚴重嗎?

 

『幸好只是忘記了一個人。』所有人為羅伊一起做過一遍確認後,莉莎得出了這個結論。他當時聽見她說出這句話時,下意識地心慌、不安;他去看她的臉,意料之中地,是已經又收斂過的神情。這一刻,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能夠預料她的表情。

自從接受自己失憶的事實之後,他的全身上下都緊張兮兮地像是想要抓住甚麼、否則整副身軀都將化作紙片飄零飛散似地,他想,他亟欲抓住的東西,可能就是她。他時刻都在緊張地確認著她的眼神。

 

「我想......這可能就是您的大腦不斷地抗拒您失憶的事實的主要原因吧。」

午休時間,辦公室中偶然只剩下羅伊與普雷達。普雷達提出羅伊整個上午不斷盯著莉莎看的事實,問羅伊是否有甚麼想問而不敢直接問的,他或許能代勞;而羅伊則是一副過度神經質之後精神耗弱的樣子,大致將自己的心情說與他聽。

「您的大腦之所以會不自覺偽造一些記憶,很有可能是一種防衛機轉。」普雷達聳肩,「這方面的知識我不懂,不過我倒是知道有許多人,如果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他的大腦會為了防止他尋死,而暫時讓他忘了那個人,好讓他能繼續正常地生活下去。」

「你的意思是說,我忘了上尉這件事,有著與『失去了重要之人』相當的危險性?」

「很有可能。老實說,您與上尉的人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重疊的。」普雷達試著解釋,「如果您忘了與她相關的事物,就很有可能代表著,您也同時失去了您那一大段的歲月。這難道不危險嗎?我並不是單純地在說,失去了上尉您會活不下去這件事,而是您從很久以前,就以『與她同行』為前提,做了很多事、下了很多決定,您是自願將她完全寫進您的人生裡的,她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的是您許多經驗的根本。」

 

所以,他才會在承認之後,下意識地不斷追尋著她。

 

 

「請你們......幫助我。」

半晌後,羅伊乾澀的請求響起,普雷達嘆了一口氣。

「那是當然的。上尉對我們來說,與您同等重要,我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她因為被您遺忘而最終離開這個小隊。」他笑著補充,「屆時,您就會變成真正的無能了,我們可是會困擾的。」

 

 

 

07

 

 

「下班啦?今天時間過得可真快。」普雷達伸伸懶腰。

「是啊,因為今天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關注中將的狀況啦。」菲利回應道,「不過,也因此,我覺得今天過得比往常都累呢。」

「是因為心情很沉重吧?我也是。」普雷達說道,「雖說中將『只忘了』霍克愛上尉一個人,但這很不妙吧?我們以為中將工作上的事情都還記得,但事實是我們一時之間所能提出來的事情太有限了,目前只是『暫時都還沒出問題』而已。」

「啊......你說得也是。不過我倒是沒有想到那麼遠......」菲利小小苦笑,「我心情沉重的原因,是因為上尉啦...」

「上尉?啊、你說得對,」普雷達嘆了口氣,「應該很難受吧。明明是多年的戰友,就算不是戀人,憑他們生死之交的關係,居然被其中一方給忘了,換做是我,一定會不知所措到發怒的地步的。加上他們步步為營那麼久,終於下定決心,冒險選擇交往了,做了這種絕對不能回頭的決定之後,居然發生了失憶這種鳥事?如果是我,還不先狠揍對方一拳再說?」

「啊、欸普雷達、啊抱歉!」菲利突然慌張地一邊握住普雷達雙肩,一邊向著普雷達身後的莉莎道歉,「我們不是故意議論您們......」

 

「......」這是莉莎。

「......」這是已經在把握時間閱覽人生跑馬燈的普雷達。

 

「霍、霍克愛上尉...」無法再多忍受一秒沉默的菲利,嘗試著用工作上的事情轉移上尉的注意力,「您今天大概每隔兩個鐘頭就出一次臨時公差呢,跑來跑去真是辛苦了。」

「啊,那個啊。」莉莎淡然答道,「大概每過了一百分鐘就會受不了待在辦公室裡,所以一直去靶場呢。」

 

公、公然翹班......

 

「咳、是、是這樣啊,辛苦您了......」見無路可逃,菲利只好認命地轉回原來的話題,「那個,您還好嗎?是否需要我們替您做些甚麼呢?」

「普雷達中尉。」

普雷達像驚到的貓,整個人原地彈起的同時轉了半圈。「霍克愛上尉,請、請說!」

莉莎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將袖口往下拉,露出了發腫的手腕。

「........?」

「要不是慣用手變成了這樣,今早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朝著他揍下去了。」

「!?!?!?!?」

「所以我今天在靶場時特別訓練了左手。」

「等等等等、等一下、上尉。」先不管剛才聽見了多麼恐怖的暗示,普雷達總算從人生的跑馬燈中回過神,「您的手腕是怎麼了?」

 

單純的菲利站在一旁,本來想問:您不是本來就可以雙手拿槍嗎?何必又去訓練左手呢?

但莉莎的眼神讓他瞬間了解了,那是嫌自己的左手力道不比右手,唯恐揍人不夠痛,期望能給予馬斯坦古中將攻擊力最高的一拳的決心呢...。

 

「......沒什麼。」本來就不常對著他人談自己與羅伊的私事,現在也只是因為聽見有人說出自己無處發洩的心聲而忍不住附和而已,莉莎並不打算繼續交代他們「床第之間」的事情。

「那可不行喔,看上去是扭傷了吧?都腫起來了。」菲利轉身找起醫藥箱,「現在醫護室應該下班了,您大概也沒想要去醫院的意思吧?下官幫您擦個藥吧!」

「不用...」

「菲利說得對,您快點坐下吧。」普雷達將自己的辦公椅推向她,「您這樣,今天一天是怎麼工作的啊?」

「真的沒那麼嚴重。」莉莎敵不過同伴的關心,最後只得坐下。「輕輕寫字還是能做得到的。」

「啊、找到了,之前愛德華來的時候送給我們的,說是阿爾馮斯從清國寄來了一箱稀奇百怪的藥膏,好像是治跌打損傷的,可能有用?」

「那就用看看吧。謝謝。」莉莎無所謂地接過藥瓶,正要打開瓶蓋時,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你們聚在一起是在做甚麼?」哈博克一手抱著卷軸,探頭看向他們,「霍克愛上尉怎麼了嗎?你倆怎麼圍著她?」

聽見關鍵字霍克愛,走在一步之後的羅伊馬上越過哈博克,向前察看。「醫藥箱?這是怎麼了?」說著,他大步不停,很快就擠開了菲利蹲到莉莎面前,看見莉莎捲起的袖口和手上的藥瓶,很快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羅伊只沉默了一小會兒,便愧疚地抬頭看她,「抱歉......弄傷了妳。」

通通聚在一旁的四人:「......?」

「沒事。」莉莎的表情比方才在夥伴面前還要更淡然。「您那樣是正常反應。」

四人:嗯。人家情侶之間的事,還是閉嘴好了。散開吧散開吧、準備下班囉---。

 

莉莎安靜地替自己擦著藥,而羅伊則安靜地蹲在她的面前,盯著她的手看,一副只要看上足夠時間,就能直接辨認出這帶著特殊清香的藥膏含有甚麼成分似地。

「...您這樣看著,有甚麼事嗎?」

「啊、抱歉。」羅伊原本真的想說自己在研究藥膏,但不安的心情太過巨大,直接遏止了他在她面前開玩笑的慾望,順勢將真正想說的話推出口,「妳這樣很難擦吧?我幫妳......」

「屬下不覺得困難。」

「抱歉,讓我幫妳好嗎?」他再也沒有餘力修飾想法。「我很想做些甚麼,來令自己盡快結束這該死的失憶,可惜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做,妳看起來也不想和我說一些關於妳的事情的樣子,我一想要找妳講話妳就往外跑......」

那是為了能好好揍您一頓而專程去訓練了呢......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的菲利默默在心中為中將點上一支蠟燭。

「屬下不知道您想要找屬下講話。」

「所以現在是個機會。妳就坐在我面前。」羅伊向著她扯起一個微笑,那裏頭參雜的難受、不安,與只有在她面前時才會有的溫柔目光,通通都沒有逃過莉莎的眼睛。她被他的難過感染,最後安靜地將早已滿是藥味的右手放進他的手心。

她有一瞬間,以為那樣的溫柔目光代表他已經恢復了。但理智佔了上風,她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她只能稍稍慶幸,無奈地慶幸,或許他的身體本能還殘留著她曾存在的餘燼。

 

曾存在......

 

莉莎的雙眼又無奈地黯了下來。羅伊正小心翼翼地替她的手點上清涼的藥膏、並慢慢推勻,因為她先前就塗過一層,所以他並沒有用太多的量,自然與她接觸的時間也就不長。他謹慎地做完一切之後,便像是完成了一個任務般放開了她,轉身收拾醫藥箱。

 

莉莎無意識地望著自己剛被放下的手,任手腕處蔓延散發而出的涼意愈來愈強烈地佔據自己的感官。

他的碰觸小心、輕柔,唯獨不帶有以往的繾綣。

想哭嗎?不是的。好像沒有。藥香愈發濃烈,涼感像是魔術似地,溫度不升反降,卻又從腫疼的某個深處生出一股熱辣,她分離而出的一小塊思緒,專注地觀察著這件事,並感到有些奇妙。

 

好像......不是那麼痛。

與他決定談起戀愛,本是為了補足生命中缺失的某一份歡愉,當他們處於戀人身分時,就像是為了把握本就稀少的時光似地,一直都是快樂的,少有痛苦。如今這樣,毫無情慾的碰觸,反而是他們以往大部分時間的相處模式,所以,即便她能敏感地察覺異樣,卻沒有想像中那麼難過。

 

即便她能敏感地察覺他看她的眼神裡已經沒有愛,心跳卻一直都平平靜靜地。

 

也或許是因為,他今早為了抹去她的存在而下意識偽造記憶的那一幕太過衝擊,所以現在這樣,已經打擊不到她了?

 

如果他一直無法恢復記憶的話,以後很有可能,他會遇到另一個女人並且交往吧?

莉莎稍微想像那個畫面,心臟一角微妙地抽了一下。

羅伊收完藥盒,轉身笑著看她,「走吧,我送妳回家。」

啊......如果他對著別的女性露出這樣的微笑......

「妳怎麼了?表情不太對勁,是因為藥效發作,手開始痛了嗎?」

 

要是他對著別的女性露出這樣的、只屬於她的目光,那到時候,她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拳才行...。

 

 

 

06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問妳。」

「甚麼?」

「嗯...我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奇怪、那個畫面也難以形容...」羅伊支吾著,「但那種瞬間的感覺讓我太難忘了,也覺得很匪夷所思。」

「您就問吧。」

「就是......今早,在我問出『妳是誰』之前......妳的表情告訴我,妳已經知道我忘記妳了。」羅伊說道,「為甚麼?」

「......這就是您一直不能相信的原因嗎?因為屬下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按照劇本演出,但卻過早做了反應?」

「不是......」他不願再聽見她受傷失落的聲音,「我不是這個意思,確實,我一開始的確覺得妳......別有所圖。但,現在我的確也察覺到了,我的記憶中確實有缺失的部分。」

「是因為焰之煉金術嗎?」

「對。」他不想煽情地說是因為忘了「她」,因為的確,他是在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怎麼得到秘傳時,才真正相信了這件事。「妳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上尉。」

「...」莉莎本不想要回答,任何關乎於她脆弱感情的表露,此時她一點都不想展現在羅伊面前。不過理智告訴她,現在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是羅伊,她是他的副官,即便不是愛人,也有義務回應他的問題。

而在莉莎終於說服自己張開嘴,好讓對話能繼續下去時,羅伊先說話了。

「妳很生氣嗎?是不是...因為我忘了妳,所以賭氣地不想告訴我關於妳的任何事?」

這個問句又使莉莎安靜了下來。

賭氣......她沒有辨認過,自己是不是正在賭氣。不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因為他們之間從相遇、相識、相知,到相惜,都像是被命運綁緊的一直線,毫無疑問地推進,導致如今要她向他爭取些甚麼、或者只是要向他介紹她自己,都讓她無從下手。

對他們而言本來是理所當然的默契,現在要她怎麼向他解釋?

看眼睛?就能辨識眼神?就能讀到想法?

讀心術?他們又不是一對魔術師情侶。

這種話光是要從嘴巴說出,都讓她覺得荒謬。寄託於兩個生命重疊厚度的心有靈犀,是無法用語言輕易形容的,一旦要說出口,原本渾厚的東西都會變得扁平、蒼白。她實在無法接受,那是他們多年來用一絲絲細線扭緊的繩索,如今除非一刀剪斷,否則任誰也無法將之梳開攤平。

「上尉?」

「只能說......我們心有靈犀吧。」她只好這麼說。「屬下無法向您口頭解釋......失憶前的您因為與屬下共享這份默契,所以屬下從來都沒有想過該如何明說這樣的事情。」

「是這樣啊。」羅伊又露出了微笑,這次帶有些苦澀,「我真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那種電光石火的瞬間,一定很讓人回味吧?」

莉莎直視著前方的街道,並沒有回答他的話。

今天一天太累了,她現在只想要一頭栽進床鋪裡,好好休息。

 

「上尉,我們......是戀人嗎?」

這種對話到底要持續到甚麼時候......莉莎心裡煩躁地慨歎著。他淨是問一些難以明確回答的問題!

她最討厭的,也是那種不夠明快、不夠果斷的事!

 

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會這麼複雜! 莉莎突然意識到這點,憤怒地想著。

「呃...我問到了禁區?」

「算了。」莉莎開始有些自暴自棄,「是吧。就事實而言。」

「唉?所以,我們名義上不是......?嗯......甚麼意思,是沒有名分的意思嗎?」

「對。我們是地下情人。」

「啊......抱歉抱歉......我是失憶的人嘛,別對失憶的人生悶氣......」

 

羅伊偏頭看她微微鼓起的臉頰,有些忍俊不禁地想,能和這麼可愛的女性相愛,失憶之前的他,還真是個幸運的人。

 

「我們......」恢復了冷靜,莉莎嘆了一口氣,「我們很少以戀人這個身分看待彼此。我們之間的很多事情,都是先於愛情之前建立起來的......或許,我們並沒有特別將某一份感情單獨分割出來,並稱它為愛。」

他們知道他們深愛著彼此,但並不特別將之定義為任何東西。

所以,她很難向他介紹自己。

莉莎說完,好奇為何身旁的人如此安靜,瞥一眼看過去,才發現他早已滿臉通紅。

「您這是......?」

「啊--沒事沒事,哈哈哈,我只是覺得、感覺、我們是非常彼此契合的那種、很難能可貴的關係啊......」

「算是吧。」她反而沒特別這麼感慨過。

「而我,居然是這段關係裡的男主角......總覺得...很意想不到啊......」害羞到聽的時候瘋狂起雞皮疙瘩...

說白了,不就是戰友最後變成戀人嗎?

莉莎挑眉,實在是聽不懂他在胡言亂語些甚麼、也不懂他為甚麼會臉紅。

「抱歉、我突然能夠理解為甚麼妳一直沒有主動向我說我們過去的事了。」他搔了搔後腦,「可能真的很困難吧...不只是情緒上難以排解,就連解釋也很難。不過,妳到現在還是不肯告訴我,妳與我的師父,霍克愛先生,到底有沒有關係?」

「...還不是時候。」

「霍克愛上尉...妳難道不希望我恢復記憶嗎?」他問道,「妳甚麼都不肯告訴我,總不能讓我自己去尋找觸發點吧?」

「......」莉莎垂眼,「抱歉,屬下不確定...到底可不可以告訴您、或者可以告訴您多少。」

「那當然是愈多愈好啊!」

「不......就是有種預感。」莉莎不安地抿唇,「好像是...好像是您自己不願意想起屬下的。那麼,屬下到底可不可以強迫您恢復記憶呢?」

 

 

 

05

 

 

「啊!這下子不好了!」菲利壓低頭上的帽子,對著鄰座的普雷達驚慌低語:「這次的任務,中將和上尉還是照原定計畫扮演夫婦吧?糟糕,因為我們太習慣了,覺得理所當然所以根本沒有準備備用計畫,但現在中將失憶了啊!」

「......菲利,說真的,你是真的現在才想起這件事?」普雷達挑眉,「任務開始的第一天?而且還是已經坐在前往任務地點的火車上,邊吃著鐵路便當邊這麼驚慌地想起來?」

「......」

「別擔心...我和普雷達之前有先問過霍克愛。」對座的哈博克也一臉無言,「她說,『沒問題,反正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感情不和睦的夫婦』。」

「是的,而且之後問中將,他也是毫無壓力地就說不用改變計劃呢。」法爾曼也答道,「他最擅長和某位女性扮演情侶了,不是嗎?而且他還說,『我非常樂意和霍克愛上尉扮演一對恩恩愛愛的夫妻』嗯...我認為,他是真的有這樣的能力。」

「啊...是這樣啊......哈哈哈。」菲利擦了擦額間的汗珠,「那......呃......就沒人想想晚上?房間的分配之類的......」

「別問,菲利。」普雷達一臉深沉。

「噓。」一臉痞笑的哈博克。「是人就會找到自己的出路的。」

法爾曼則是搔著額間,一臉無辜地看著窗外。

「你們......」菲利偷偷地看了眼隔了一個過道面對面坐著的兩位上司。「到底是在幫誰、又到底是忽略了誰的意願啊......」怎麼感覺照道理來說兩個人都有可能會想要同房、又有可能都不想啊?

「別想了。我說你啊。」普雷達笑嘆了一聲,「都一個禮拜了,總不能讓事情毫無進展吧?他們之間本來就不是普通關係,你其實也懂的。用不得我們特意去幫忙、也不用我們刻意去忽略誰的感受,決不決定在一起,始終都是他們自己做的決定。現在最重要的,是任務。」

「...盡說些歪理。」菲利輕輕拍自己的雙頰。「是的,先專心在任務上吧。」

 

 

「上尉,妳猜,他們在聊甚麼?」

莉莎正將記事本翻了個頁,聞言,轉頭朝隔了一個過道的四人組看過去一眼,又將視線擺回記事本上。「屬下聽不見他們的對話。」顯然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

「我猜,是在討論我們。」羅伊也不介意莉莎的冷淡,依然自我地繼續話題。失憶以來,除去第一天的驚慌失措,之後便再也沒在任何人面前表現過失態,包含莉莎。他遵循著身體本能對她的熟悉感與她相處,除去一些只能在獨處時浮現的猜忌與患得患失的情緒,他倆意料之外地,倒也能處得十分和平。至少在不重要的外人眼中,這兩個人依舊是司令部眾人所熟悉的工作夥伴、一對再普通不過的上司與下屬。

莉莎第一天對他說的那句話:「有種預感,好像是您自己不願意想起屬下的。那麼,屬下到底可不可以強迫您恢復記憶呢?」像是一塊石頭,壓在羅伊與莉莎二人心中,使他們始終沉默。他們無人知曉羅伊身上到底發生過甚麼,但這句話卻像魔咒似地,為這場迷幻的失憶憑添一股篤定。

 

莉莎沒興趣接話,羅伊自得其樂,又繼續說道:「瞧菲利那緊張兮兮的樣子。還有他們時不時看過來、卻又馬上躲避回去的眼神,說不定是在討論我們兩人該如何扮演夫妻?」

「您主演,屬下配合您就好。」莉莎回應依然淡漠,她現在不喜歡他提到這種話題,因為那會讓她再度察覺羅伊與以前態度的不同--一樣是調情,但出自不同的前提。「這對您來說不難。您只要把屬下當作以往買賣情報時短暫來往的女性之一,想必演起戲來能夠如魚得水的。」

「那怎麼可以?我是無法將妳當作那樣的對象看待的。」羅伊擺了擺手,雅痞的笑容下暗藏無奈。「我猜,失憶之前的我一定也這麼想過--妳是與眾不同的。我無法將妳與任何一位女性相比。」

「您大可不必現在就開始您的角色扮演。」莉莎慢慢抬眼看他,眼裡流轉一絲晦澀。「屬下......還未入戲。」

「......是我急功近利了。」羅伊笑嘆一聲,面轉向窗外,而後連最後一絲苦笑也隱去。他發現在她的面前,似乎很容易失去維持假表情的力氣。

 

「馬斯坦古中將,到站了。」

莉莎率先起身拿架上的行李,羅伊正想提醒她危險時,莉莎便因為火車漸慢的剎車而微微踉蹌。因為那是在莉莎意料中的情況,所以即便一時失衡也能很快地站住腳,並且依然完美地將行李從架上滑下來,為的是能節省時間,早其他乘客一步先到達車門口--但顯然眼前失憶的男人可不記得莉莎有這個無視剎車就起身拿行李的壞習慣,在火車響起摩擦軌道的聲音之始,就急忙起身,一手抱住莉莎的腰、一手護住架上的行李。這不算驚險、卻略微刺激的一瞬間發生,過道旁的哈博克吹了聲口哨,並以手肘推了推菲利。

「您可以放開。屬下沒事。」

「...喔,妳這樣很危險。」這麼說著,羅伊將莉莎的手輕輕拿下,自己將架上的行李拉了下來。需要扮演夫妻時,兩人會共用一個稍大的手提箱,以無形增加旁人對他倆是夫婦的印象。走出火車之後,他們在四人組後頭安靜地並肩走著,羅伊提著箱子,冷不防對莉莎輕聲說道:「霍克愛上尉,請問我可以摟妳的腰嗎?我想,我們應該開始慢慢進入角色了。」

莉莎頓了一下,刻意壓低了聲線:「可以,請吧。」

聞言,羅伊忍不住輕笑一聲,便將行李換到另一邊,一手溫柔地將她摟住。待他們的腳步能在相互依偎的情況下自然地配合,羅伊的手便慢慢下滑,自然而輕鬆地搭在她的腰胯上,拇指習慣性地在胯上的衣料輕摩。那一直是只屬於他的位置、也是只屬意於她的踰矩。

太過熟悉的親密與氣息,儘管莉莎已經做好十二萬分的心理準備,也抵擋不了羅伊在無意間流露出的小習慣。心跳不受控制地愈跳愈快,那每跳一下,添加的並非情欲,而是這一星期以來被她刻意忽視的痛苦,都在心跳聲中愈來愈大力地被震了出來。

還有,從他拇指指腹傳出的,若有似無的電流,都讓她在片刻沉溺的瞬間,不斷回憶起被他遺忘的現實。

「......屬下後悔了,應該符合時宜、更改計畫的。」

「後悔甚麼?」然而這一切羅伊都無所察覺。

「後悔與您假扮夫妻。」她現在才發現,她根本無從演出這種戲碼;以往不必、現今自然不擅長。

 

 

 

04

 

「...抱歉、伊莉莎白。」羅伊透過墨鏡悄然瞥了一眼正在跟監的目標,確定其目前並沒有動作的跡象後,用餐巾紙輕柔地替莉莎擦拭嘴角,藉此前傾、輕聲問道:「以防萬一,我還是得先確認一下。等等要是有萬一,妳能接受我做到哪一步?」

「沒關係...」反正哪一步都做過了。莉莎腹誹。「您指的是親密舉動嗎?您可以隨意。」

「啊、我們以前是情侶呢,所以以前是沒有限制的吧?」

「以前是這樣沒錯。」

「......抱歉。」被莉莎這麼一重覆,羅伊自覺說錯了話。「說以前似乎怪怪的。不過,因為我現在還在...重新認識妳,所以不想在還不夠了解妳的情況下佔妳的便宜。」

「無妨,您並沒有說錯。」莉莎對他投以附身於角色的柔和笑容,並且將餐巾紙接了過來,以防羅伊重覆同一個動作太久引起目標懷疑。「現在這樣,我們的確不能算是情侶。或者該說,這個詞彙只適用於兩情相悅的人。」

「我有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呢。」羅伊回應她的笑容,也微笑著將她耳際的髮絲塞回耳後,順手理了下她的髮尾。「是我的幸福。」

告誡自己忽視他再次無意中流露出的習慣動作,以及被他碰觸過的耳廓的熱燙,莉莎藉著低頭啜飲咖啡的動作看了一眼目標。

「親愛的,我們該前往下一個地點了吧?老朋友怕是要等得不耐煩了。」

「說得也是。」羅伊周到地虛扶著她的背一起起身、另一手拿起手提箱,隱身在周圍人群中的夥伴們也意會,各自四散。

 

-

 

「二位就是兩天前來電的瓊斯夫婦嗎?」

「是的,您好。」羅伊摘下帽子,向開門的管家老奶奶微微欠身。「我是巴德‧瓊斯。這位是我的妻子,伊莉莎白。」

「您好。」莉莎同樣也將墨鏡放進隨身提袋中。

「請二位隨我來,赫夫老爺已經在書房裡等著二位了。行李請暫時交給我就可以。」

經過客廳時,羅伊微微施力於莉莎的腰間,問道:「還有其他客人在嗎?桌上的果茶聞起來非常香。」

「是的,是老爺的遠房親戚,剛剛才離開,去了後院的網球場呢。」老管家回頭恭敬地笑了笑,「您喜歡的話,待會兒我會替您準備一樣的。」

「那就謝謝了。」羅伊說,「我的妻子也十分喜歡花果茶,平常在家裡經常能聞到這樣的香氣呢。」

「喔?看來夫人對花果茶類十分有研究。」管家笑道,「希望我泡的果茶能合夫人的胃口。」

「我才是,光聞這個香味,就對等會兒能喝到的茶非常期待了,想必您的泡茶技術一定十分高超。」莉莎微笑接話,「請問我有這個榮幸到廚房看您是如何泡茶的嗎?」

「那、那怎麼...您可是客人,我要是讓您到廚房,沾了油煙豈不失禮......」

「親愛的。」莉莎轉而搭上羅伊的胸膛,「我可以去看看嗎?不會太久的。」

「真是的,妳對果茶的研究熱情還是一如既往地高漲啊。」知道莉莎是在確認需不需要她到廚房的意思,羅伊暗暗訝異於莉莎接收指令的敏銳程度,面上則是無奈地對管家說道,「抱歉,我的妻子就是這樣,對茶的興趣高於一切。就是不曉得這麼做會不會造成您的麻煩?廚房還有其他人在嗎?會不會令其他人困擾呢?」

「啊、要是夫人有興趣的話當然是不麻煩的,請您別這麼說。」管家必恭必敬道,「這間屋子只有我這一位下人服侍老爺,若是廚房因此而顯得有些髒亂,還希望夫人不要介意。」

「當然不會了,謝謝您。巴德,我很快回來。」

說完,莉莎微笑看著羅伊,他察覺到她似乎在等著甚麼,然而管家就站在一旁,他並沒有思考的時間。心臟一熱,便順從當下的慾望,傾身輕吻莉莎的額頭。「嗯,我先到書房等妳。」

「那麼,夫人,請容我先帶瓊斯先生到書房,再下來與您一同前往廚房。」

 

 

目送兩人消失於樓梯口,莉莎很快便在客廳布置起竊聽器,一邊喃喃自語。

「...等著你指示我到廚房的動作呢,親額頭做甚麼......」

 

 

「喂,訊號有接上嗎?」

「呃......有。」菲利戴著耳機,替通訊器做最後的微調。

「那就好。目前情況怎麼樣?」普雷達蹲到一旁問道。

「中將親了上尉的額頭...的樣子。」

「啥?」

 

 

-

 

「看得出來,瓊斯先生非常愛護夫人您呢。」老管家一邊煮著熱水,一邊笑道,「您們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是的。」莉莎一邊暗自琢磨著該如何表現出「為了熱愛的興趣可以不顧一切,就算會令對方困擾也想要嘗試研究的活潑少婦」的性格精髓,一邊維持著制式化的笑容,「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也是一位很好的丈夫。」

「不過,瓊斯先生對待您時,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呢。」管家說道,「請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看到剛才先生親吻夫人額頭時的樣子,讓我想起了赫夫老爺剛與蘇菲娜夫人結婚時的情景。赫夫老爺本來就是情感內斂的個性,蘇菲娜夫人為了與年輕時的老爺更加親近,常常會開玩笑似地引導他對她擁抱、或者親吻,不過老爺經常不懂夫人的意思,所以夫人偶爾會氣得跳腳。」老奶奶言談時滿是莞爾,「雖然老爺是那樣的人,木訥、也不擅長講甜言蜜語,但他是真心誠意地珍愛著蘇菲娜夫人。」

「真是令人羨慕。」莉莎依舊制式地回應老奶奶,實則正藉著參觀廚房的同時安置竊聽器。

 

 

「......」

「菲利,你怎麼了?表情這麼難受?」

「管家女士好像正在對上尉說那家男主人的愛情故事,上尉羨慕了...」

「你是笨蛋嗎?上尉怎麼可能羨慕啊?」普雷達挑眉,「愛情故事?估計上尉連男女主角的名字都沒有聽全吧?」

 

 

「您剛剛提到赫夫老爺的夫人,那位蘇...」

「蘇菲娜夫人。」老奶奶提醒。

「是的,蘇菲娜夫人。」莉莎問道,「我剛剛在客廳待了一段時間,都沒有見到她呢。請問她去哪裡了呢?」

「蘇菲娜夫人在後院陪著客人呢,畢竟是夫人家的親戚,感情似乎也很融洽的樣子,老爺便讓她跟著去打網球了。」

「原來如此。不知道待會兒是否有機會能見到蘇菲娜夫人呢?」

「一定可以的,格納少爺大概再過一個鐘頭就會回來了,夫人習慣親手替孩子準備茶點,所以會在那之前就先回到主屋來的。」

「那真是太好了。」莉莎說道,「不過,客人們呢?就這樣讓他們自己在網球場打球好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呢,畢竟老爺夫人都將孩子放在首位,還有他們的女兒,萊西小姐,他們也是格外地疼愛。至於客人們,因為都十分熟悉這裡了,所以經常來這個家打網球,也吩咐過不必有人過去服侍,這麼長時間下來,主客彼此倒也都習慣了。伊莉莎白夫人喜歡球類運動嗎?」

「不太擅長。」莉莎笑道,「不過倒是很喜歡在一旁看,網球也經常看。」

「是嗎?瓊斯先生也喜歡網球嗎?」

「是的,如果樓上的公事能提早談完,說不定待會兒他會提出想要去球場觀賽呢。」

「也是觀賽呀。」管家莞爾,「不常打球的話,兩位平時喜歡從事甚麼樣的活動呢?」

「嗯......」莉莎的食指滑過茶葉外盒,向內一扣,將蓋子關緊。「要說最常進行的活動,那大概是打獵吧。」

 

 

 

03

 

 

兩個鐘頭後,網球場成了獵場,處處可見交戰痕跡。火藥殘骸與鮮血混合,飛濺在潔白的球網上;原本鮮黃的網球四散於地,和常年被老管家費心打理的草地一起,都被慢慢地染成了狼狽、而又寂靜的黑褐色。

菲利與普雷達藉由莉莎和老管家在廚房的對話、以及一個鐘頭前歸宅的大兒子格納與蘇菲娜夫人於客廳的交談,間接確認了目標進行軍火走私交易的時間與地點。由哈博克和法爾曼帶領小分隊埋伏與攻堅,羅伊與莉莎則是以商討生意合作為由造訪赫夫家,由羅伊上書房正式與被犯人利用的赫夫老爺說明此次軍方的逮捕行動,莉莎負責蒐集、提供情報給菲利,再由普雷達對哈博克下達行動指令。由於赫夫家歷代出任了好幾位將軍,在東部是有名的望族,儘管這位赫夫並無從軍,且還在分家時搬到了東部的邊境,此次行動依然十分受到前司令官古拉曼大總統的關注,故羅伊身為現任司令官,亦得親自出動坐鎮指揮,以表誠意。

 

還來不及安撫嚇壞了的蘇菲娜夫人與老管家,馬斯坦古一行人便得趕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先行離開赫夫家,好讓哈博克與法爾曼及早將犯人押回司令部。由於這幫軍火商長年於此地犯案,想完全剷除他們的勢力,任務勢必不會輕易結束。禁止赫夫一家透漏司令官的消息之後,羅伊與莉莎與小隊人馬分頭前往旅店,於當地繼續駐點。

「來,這是菲利的、這是我的、這是......」普雷達拿著鑰匙,遞給莉莎。「兩位夫妻的雙人房。」

「......」

「......」見莉莎沒接鑰匙也不說話,普雷達挑眉,「還是我應該要拿去交給、丈夫那邊?」

「......」莉莎沒有回應,半晌拿走了鑰匙。「旅店房間是半個月前就訂好的?」

「當然。任務發佈伊始就將食衣住行訂好了,」普雷達補充,「還是您訂的,旅店。」

 

「......是嗎。」莉莎無言地看了眼手上的鑰匙。「知道了,謝謝你。早點去休息吧,真正的忙碌明天才要開始。」

「唉,我知道。啊啊--真希望哪次出來住旅館時是為了度假,而不是為了處理文件而租了個房間!」

「結婚,度蜜月。」莉莎聳了聳肩,「總不會在你度蜜月時突然強迫你收假的。」

「哈哈,真是個超棒的提議。」普雷達翻了個白眼,笑嘆了一口氣,「好吧,嗯...祝有個美好的夜晚。」

「你也是。」

 

-

 

「啊、以夫妻名義訂的房,果然是一張雙人床呢。」

「您請放心,屬下會去睡那裏。」莉莎指向窗邊的長沙發,「非常抱歉,因為不能讓旅店的服務人員起疑,暫時不能去換成雙床房、或者多訂一間房間。」

「沒事的,」羅伊露出安撫的笑意,「妳不必這麼戰戰兢兢,我不介意和妳同房。另外,沙發留給我吧,床給妳。」頓了頓,「這是長官命令,上尉。」

「......」

莉莎不語,突然沉默地與他對視了起來。他以為莉莎是不服他的這個命令,還在想要怎麼反駁他;於是他也開始絞盡腦汁地想,若是她開口,他該怎麼說才能讓她心服口服。

片刻之後,莉莎的聲線比往常還要有些中氣不足地說道:「一起睡床吧。」

終於聽到她開口,羅伊急忙開始演講打了半天的腹稿:「上尉,妳以前就是這麼倔強的人嗎?雖然說下屬會不敢讓上司睡沙發是自然的,但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女性那麼不舒服地睡在沙發上?而且如果沒有充分的休息,白天再進行高強度的工作,身體會受不了的!所以我提議,如果妳真的非常介意不想讓上司睡沙發,不如我們就輪流睡床吧,但是今天,床先給妳,反正就是這樣......」

「一起睡床,馬斯坦古中將。」

「我說妳啊、妳....................呃抱歉、妳說?」

「一起睡床,兩個人都能得到充分的休息。」莉莎的聲線已經恢復平靜,「羅伊。」

「...喔,好。」

 

 

 

喔,好。

......好?

好個鬼!

羅伊拿著蓮蓬頭狠狠地往發燙的臉上沖水,恨不得能將剛才的約定一併隨著熱水流進排水孔。

她是怎麼想的?她到底在想些甚麼?

「明明整個禮拜都在和我保持距離,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要找她說話,恢復有關她的記憶......為甚麼......現在面對這麼過分的我,她還能那樣對待我?」

 

羅伊。

她剛剛叫了自己的名字,溫和的、不帶著工作情緒的,低柔的聲音。

「可惡......到底為甚麼會這樣......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那是在他對她稀缺的記憶中,她第一次用那樣的口吻對他說話。

那一聲短短的叫喚,令他的心臟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展、暖熱,他第一次明白莉莎說的那句話,「我們很少以戀人這個身分看待彼此。我們之間的很多事情,都是先於愛情之前建立起來的」,因為她帶給他的,不管是信賴感也好、溫暖,還有心酸、難受、折磨......以及他的視線追隨著她,到後來,沒有預警地、又像是理所當然的被她所吸引、著迷於她,想要快點找回她身旁留給他的位置,而不是永遠都只能走在她的前方...種種跡象看來,都不像他所假設過他們倆人的、任何一種薄弱單調的關係。

她分明是他銘刻於骨的至親之人。

 

即便大腦忘了,靈魂的每一寸每一縷都謹記著她。

「拜託......讓我將她找回來......」

 

 

 

又是這個,以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作為開頭的夢。

似乎是從他忘了她的第一天開始,同樣的劇情以夢境的姿態,在每日夜幕降臨時,於他的大腦準時上演。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做這個夢時,因為夢中的自己太過痛苦,欲醒來時頭痛欲裂,甚至因此難受得連雙眼都睜不開。是完全陌生的那個人,輕撫他的眉骨與鼻樑,用輕柔的話語舒緩了他身心的緊繃,眼壓降低,才終於得以展開他全新的一天。

全新的一天,是的。那天,是從此之後萬劫不復的、忘了他的心上人的,空白世界的開端。

他看出她的規避,以及不願讓他碰觸的賭氣。他認為以自己的紳士風度,可以諒解她理應生氣的理由,並且耐心地等待,直到她願意向自己吐露他們的關係與過往;然而,他無法。是他遺忘了她,但他卻感到自己因此被這個世界遺棄。

再後來,他發現她並沒有如他想像的,是在耍女朋友的性子跟他賭氣,他們依舊正常地上下班、正常地一起工作,即便忘記她,但和她工作起來卻毫無違和感,他遞出公文時不必抬頭,因為必定會在他開口吩咐點甚麼之前就被另一隻手接走,完美地輔助他的工作,那就是她。他既感慨,又因為她的一切如常而感到害怕,他發現了,她是在幫助他適應遺忘她的生活。就如同她第一天所言,她不敢,也不能強迫他恢復記憶。

這個發現使他無比焦慮,所有白天的平靜都以等價交換的原則,讓黑夜的恐懼與失控來償還。他的噩夢從不間斷,可悲的是即便他已熟知噩夢的劇情,但每次進入夢境時,都會像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一樣,原原本本地再經歷一次相同的痛苦,日復一日。這也讓他開始懷疑,這個夢,可能就是促使這一切的開端--

 

 

夢中的他穿著軍裝,與小隊的成員們一同身處於混亂的戰鬥之中。那是一次恐怖攻擊,他帶領著馬斯坦古小隊以前鋒姿態控制了恐攻的範圍,並直打恐攻主力而去。夢境中的他們雖然分散在各處,但他記得他時刻確認著部下的安全,艱難的戰鬥過程中,他也依舊分神保護部下。

奇怪的是,就算戰略是小隊成員各自帶領小分隊,分散於各處削弱敵方戰火,但在他的認知裡,似乎總存在著一個,永遠不會離開他的視線的人。雖然並不曉得那個人是誰,但一定是他的部下之一,而且是最得力的助手,有可能是他的副官。有了這個認知,讓夢境中的他即便不認識那個人,也安心地與那個人並肩而戰;即便每次看過去,那個人都只是一團模糊的人影,他也總能準確地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哪裡、在做著甚麼,他知道自己的背後可以安心地交付給那個人。

直到他親眼看見那個人被敵人拿著大刀突襲,欲往她的後背砍下,他緊張地大吼她的軍階,使她勘勘閃過那致命一擊,卻不料這一分神,他自己反倒中了敵人的伎倆,兩邊一夾攻,倆人同時為了救對方而分神,雖然他情急之下使用煉金術擺脫了敵人的壓制,及時從混戰脫身降低劣勢,但他的副官被面朝下壓制在地,敵人欲搶走她手上的槍,卻奈不了她死命緊握掙扎,最後將她一棍打昏,輕易拿下她的慣用槍。

那人拿著她的槍,他馬上瞄準那人的眼睛,要讓那裡迸出火花,而那人全無害怕猶疑地朝他扣下扳機。

火焰打偏,徒勞地在一旁突起的石塊燃燒了會兒就化成灰燼,他頹然跪倒在地,昏厥前所看見的最後一幕,是敵方將槍抵在她的太陽穴,而她掙扎著醒來,那絕望的、撕裂的目光,卻固執地只望向遠處的他。

 

 

 

「馬斯坦古中將。」

「......」被搖醒的羅伊,眼睛又沉重地睜不開了。他想起身邊將他喚回現實的人,應該是霍克愛上尉,為了不讓她擔心,他輕哼了一聲,表示自己已經醒來。

「您這是怎麼了?」她看見他緊鎖的眉頭,「身體不舒服嗎?頭痛?」

「......對。」他有氣無力地回應,預期她會像第一天一樣,替他按摩眼周與鼻骨,但空氣卻實實安靜了數秒,身邊的人全無動靜。他忍不住輕喚:「上尉?」

「屬下在。」

「妳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屬下能碰您嗎?」她問,「屬下的意思是,您願意讓屬下替您舒緩一下眼睛嗎?只是輕輕的按壓。」

「啊、當、當然......麻煩妳了。」

 

語畢,柔軟的指尖落了下來。他緊鎖熱辣的鈍痛中,那是如冰涼清心的雨點,也像溫潤和煦的微風,經過她耐心的、一遍又一遍的劃圈與按壓,於無聲中點點滴滴驅散他眼前的黑暗。

他始能睜開眼皮,還在朦朧的視線中,他能感覺到上尉有打開床頭燈,昏黃的光映在眼前的人的臉上,慢慢地從模糊,變為清晰。

「妳......是......」他慢慢睜大眼睛,「妳是那個人嗎......?」

「您說誰?」見他已經能睜眼,她的雙手不再撐在他身體兩邊的床鋪,恢復了正常的側坐。

「誰......」羅伊撐起身子坐了起來,與她對視。「我不知道......但就是有一個人,一直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他撫上她的側臉,「我認為,那很有可能就是我失憶的關鍵。」

「您先放鬆下來。」聞言,莉莎亦嗅到了讓他恢復記憶的希望,但看見他冷汗淋漓的痛苦模樣,猜想這段時間以來他都是像這樣,獨自在夜裡驚醒、且在亟欲脫離的黑暗中挨著,苦等那難耐的頭痛過去,她就也跟著難受不已。她輕握住羅伊撫在她臉上的手,羅伊以為她是想將它拿開,馬上想要抽離,而莉莎卻緊緊握住、用雙手攀住那隻手臂,將臉埋進他的掌心。

「...妳今天早上說過,『情侶這個詞彙,只適用於兩情相悅的人』,這句話,不知道為甚麼我一直很在意。」羅伊看著依偎在自己手心的女人,這是這幾天以來,她第一次展現出自己的脆弱。「這幾天以來,妳一直很冷靜。但妳心中真實的想法到底是甚麼呢?我很想知道,與我失去的記憶一樣,我都想知道。」

她苦悶的聲音微弱地傳出。「兩個人之中只有一個人在單戀的話,不能算做情侶。」

單戀。

羅伊苦澀地微笑,「妳單戀著我嗎?」

「......是。」

「我也是。」

話落,他能感覺到莉莎抓握住自己的雙手緊了一緊。隨後,她悶悶地吐出一句嘆息。「羅伊...你不知道。」

「甚麼?」

「你不知道,我比所有人都還希望你想起來。」她說道,「但是,萬一,你本不應該想起我,那該怎麼辦?」

「為甚麼...妳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能碰你嗎?」

 

「上尉?」他聽出她這次的意思,卻見她依舊將臉緊埋在他的手心,這就是她所謂的「碰」?他不禁有些好笑,另一手慢慢地拍撫她,將她的臉轉正,才發現她的眼眶通紅。

他的心臟為之悶窒,想要安慰她,想要問她是不是知道些甚麼,然而霍克愛上尉卻遠不需要這些。早在他有所行動之前,她自己便揉了揉眼睛,硬是將淚意逼了回去,抬頭迎向他的目光。

「你沒有拒絕。」

「對。」不禁為她的自立自強莞爾。

她點了點頭,也和他一同,彎起嘴唇笑了出來。他知曉裡頭所隱含的苦澀,亦與他相當;她迎向他,兩人的雙唇與氣息融合在一起,那個當下,不只是莉莎,連同羅伊也像是尋回了久違的熟悉感那般,滿足地喟嘆出聲。

 

觸碰到他的唇舌那刻,竄透全身的麻癢頃刻啃食了莉莎,那是她自從碰過之後就再也戒不掉的毒癮。曾經她也以為自己可以若無其事地與羅伊退回最一開始的純粹的關係,但現在這一刻她終究明白:她的身與心都真誠地、容不下一絲謊言地渴求著他。就算他下一刻宣布,從今往後他將不再想起她是誰,她也會不顧一切地將他次次從命運的手中搶回來,不管是靈魂的歸屬、戰友、羈絆、共享的秘密、戀人、肉體、愛情。那些本該共享於他們之間的一切,她一樣都不會允許被拿走。

唇舌黏膩而纏綿,莉莎將羅伊的背推回立在床頭的枕頭上,側著身子將重心坐到他的腿上。事實上,她一開始的「碰」,可能只是簡單的擁抱或親吻--當然,每個人情慾的萌芽都會有個開頭。她只是想要碰觸他,用戀人的方式,不用畢恭畢敬,而她並沒有想像過這份碰觸該有的形式,就像她並不知道自己未曾設下侷限,得以讓一切都延續下去。他們耐心地吮吻著彼此,偶爾輕咬。在以前,羅伊喜歡與她慢慢地親吻的時候,一邊啃咬她的下唇,另一隻手順著她的背脊滑到臀上,趁她將注意力放在唇上的刺激時,給予她新的愛撫。這一切她都記得,但他忘了。

莉莎所有的預期與習慣注定一一落空,她知道,就算他的身體裡還留存著取悅彼此的本能,也會礙於現在的情況而不敢動手,所以她只能主動去爭取她想要的一切,只要他們--

 

卻當莉莎的手隔著襯衣摩娑起羅伊的左腹時,兩人突然像同極的磁鐵,毫無一絲糾纏地同時退開。

兩雙眼睛看著彼此,都顯得有些愣怔,一個人在猜測對方腦內的想法、另一個人在懷疑內心汩汩湧起的異樣感,空氣凝滯到後來,只化作一句異口同聲的:「......你怎麼了?」察覺到彼此聲音的重疊,才又將兩人的神智稍稍拉回現實。

「你想起甚麼了?」既已掌控主動權,莉莎決定先打破僵局。

「妳可不可以先告訴我......到底為甚麼,妳會有那奇怪的,『是我不願意想起妳』、甚至是我『不該想起妳』的預感?」羅伊撫著額角,「妳可以先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嗎?比如說,妳發生過甚麼事?或者,妳曾經做過甚麼事,讓妳認為妳對我造成了重大的打擊之後,導致我失憶?我只能想到這幾種。」

「十分抱歉...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解釋我的預感。僅僅是預感。至於你失憶的原因,既沒有徵兆、也無預警,在你失憶的當下,我也幾乎不能相信。」莉莎歉然看他,「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句話會對你造成那麼大的困擾,不過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從頭到尾都不存有因為賭氣而不想告訴你真相的心思。如果你想要知道的是我這幾天以來的心理狀態,那我可以大致概括:比起打從一開始就硬逼著你接受大量的回憶,我更傾向先找出你失憶的原因,而且只忘記與我有關的事情,我亦覺得事有蹊蹺。況且,」她邊說著,邊仔細觀察羅伊的表情,「我的回憶,是我主觀的複述,其中每個畫面與故事,儘管我會盡力避免,但或許還是會參雜結合我的思考之後,某種層面上的扭曲,即便是你我共享的過去,但那並不屬於你。比如說你左腹部那片燙疤。」莉莎將他的襯衣下擺掀起。「我其實沒有親眼看過這片燙疤的形成,但我有問過你。你告訴我,這是人造人拉斯多用她指尖的利矛對你造成的致命傷,當時哈博克倒在你的身旁已奄奄一息,你不想親眼看著事情走向毀滅,自己卻這麼無疾而終,所以你開始尋找周身能夠救命的東西,結果就是你最擅長的焰之煉金術--無論是殺人還是救人,在命懸一線、毫無退路時,只有它是你能夠託付的,因為那是你花了大把歲月與之相處磨合的技術。」

「...很正確。與我記憶中的畫面基本吻合,也很像是......」

「也很像是你敘事的口吻。」莉莎接下他說到一半的話。「沒有錯,因為這個故事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所以才會有關於焰之煉金術這麼大篇幅的抒發。如果今天是哈博克跟我說這個故事,整個敘事風格、甚至是劇情,可能都會大不相同。我姑且拿我知道的情報去猜,他主要抒發的事情,可能都會與拉斯多有關,畢竟他曾經那麼著迷於她所扮演的索拉莉絲,而只有結局--也就是你用焰之煉金術替兩人將傷口燒合,是一樣的。或者那對哈博克而言,只是整個故事中與你唯一相關的交會點,這件事對哈博克的影響之深遠,將延續到他的整個後半輩子,在他的心中,可能直到死為止,都不會有一個結局。」

「......」

「......再說到,那個關於你花了大把歲月與之相處磨合的,焰之鍊金術。」

聽到關鍵字,羅伊立即抬頭看她。

「那天早上在辦公室,我拿了發火布手套給你看,讓你想起了你擁有焰之鍊金術的事情,直到那時,事情都還沒有出甚麼大錯。」她緩緩說道,希望這次的說明,可以完全讓羅伊理解她的想法。「我本以為可以藉由焰之煉金術讓你循線想起我,但那之後,你的記憶就產生了一連串的錯誤,只要是跟我有關的記憶,就像全部壞軌了一樣,你說出口的,都是你的大腦臨時捏造的。」

與普雷達曾向他分析過的觀點很像。「...沒錯。那是大腦的防衛機轉。」

「先暫且不提我。單是針對你忘記焰之鍊金術是如何傳承得來這件事,如果由我來告訴你,那麼這本該是你自己的生命軌跡,最後卻變成是我在上頭胡亂的塗鴉了。想想單是你與哈博克對於身上燒疤截然不同的敘事觀點,對於你來說,焰之煉金術正是影響你一生的東西,更該完全由你自己掌控。」她說道,「本是你生命中重大的事件,卻變成了我寥寥幾句話簡單帶過。你甘心變成這樣嗎?」

「......」

「......而我也不甘心,羅伊。」莉莎皺起眉頭,「我的父親曾與我說過,鍊金術師是一種只要活著,就必須不斷思考的生物,一旦停止思考,那麼鍊金術師的生命就結束了。你的世界、你的一切,都是由你自己反覆思考所得來的結果,不管是焰之煉金術,還是我,莉莎‧霍克愛......我之所以會一直存在你的生命中,不是我隨便說幾句話就能成立的事實。我想要追隨你直到地獄的盡頭,你想要我督促你讓你不再失焦偏離正軌--我們最後會站在彼此的身邊,是我們各自思考後的結果。」他曾說過他們之間的關係難能可貴,就是因為他們彼此基於自我的立場,所做出的決定,恰好與對方相輔相成。「......我們是在擁有著自己的前提下,同時擁有了彼此。」

她說道,「如果哪天你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者我不再有自己的意志......那麼到了那一天,我們就將不再......」

 

羅伊撫上她的眼角,輕輕地按撫。

而莉莎在這不輕不重的力道之下,視線垂落,原本難過得幾乎窒息的情緒漸漸被他安撫了下來。她感覺到羅伊向前抱住了她,她也毫無猶疑地緊緊環抱住他的腰背,任由他將自己再一次抱到他的腿上。

羅伊嘆了口氣。「抱歉,我很需要妳的擁抱,來讓我喘口氣。」

「我也是。」莉莎說道,「我太在意這些事,所以忽略了你的心情......我忘了在這段時間,你需要我的幫助和安慰,並不是要我像以往一樣,帶著『正確』的目光監督著你。」所以也忽視了她自己,心裡同樣深重、還在汩汩流血的傷。

她要忽略他的情感訴求的前提,即是同時也忽略自己的。

「我其實不介意妳繼續這樣看我。」羅伊無奈地笑了,「就因為妳從一而終的嚴格,反而讓我從我的身體本能裡挖掘出真實的想法--因為妳不告訴我,所以我只好每天睡前將自己整天的舉動和想法記錄下來,試著去尋找其中的意義,當然,因為不能刻意為之,所以必定有許多遺漏的。但是這麼做,確實也給我自己累積了不少的情報,而且我根本不必費心去猜疑其中的真實性。跟著這些東西積累下來的,就是我對妳的信任感,與篤定感。」

「一切都是因為你足夠堅強,羅伊。」莉莎從他的肩上抬頭,稍稍退後看向他的臉,扯起一個微笑,既難過卻又欣慰。「謝謝你。」

 

他今晚第一次主動吻了她,「我也謝謝妳的堅強,還有對我的信任。霍克愛上尉。」

 

 

 

02

 

 

隔天,羅伊是抱著莉莎醒來的,他毫無掙扎地就睜開了眼睛,慢一秒發現自己竟沒有作那個夢。

他沒有花太多精力去猜測,一個晚上沒做那個夢代表了甚麼,與他記憶的恢復又有甚麼關係,倒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夢裡零碎的語句隱約留存於腦海,他在刷牙時還能清晰地回想起幾句,類似「馬斯坦古中將」、「甚麼時候才能...」、「怎麼會拖那麼久...」、「不是說最多只要兩天」等等,都是些不成句的呼喊,沒有甚麼意義。但如此明確的聲音迴響在腦中卻是有些詭譎的,因為你明白那個聲音並不存在於這個空間,卻又確確實實地讓你不斷聽到。

一直到工作正式開始,他的手上已經拿著非法軍火商的通緝名單,腦海裡的聲音都還未能完全消失,他已經快要分不清那真的是幻聽,還是因為被洗腦而遺留的殘響,只能慶幸正在一同工作的伙伴都因為過於忙碌而沒有察覺他的異樣。事實上,較大型的緝捕行動已在昨晚落幕,此後幾天都是情報上的調動與操控,還有隨之而來的,以及本就提在時程上的大量公文,真有緝拿也輪不到馬斯坦古小隊的人馬出去了;更何況這件案子本不用讓司令官親自出馬,就算羅伊真的想要完全放空,也不會對正在進行的作業造成實質的影響。就在羅伊還在與自己腦中擾人的細碎聲音抗衡時,突然一個本能告訴他:你的偷懶是會被注意的。他打一個激靈,想也沒想就往霍克愛上尉的方向看去,正好,她也剛剛看了過來,正要詢問他是否有任何不適。

他忙說聲沒有,現在大夥兒都在忙,他也不想說出自己正被幻聽所困,去分散大夥的注意力。只是神奇的是,莉莎一開口,就像將他完全地拉回現實一樣,那些殘響竟徹底消失了,慢慢地不用過五分鐘,他曾聽到過些甚麼,也都再也想不起來。

 

現在,他想起了今早剛醒來時,枕著他的肩窩安然熟睡的霍克愛上尉。

昨晚,她似乎是真的下定決心要「爭取」她身為他的戀人的權力,原先他也慢慢地被她引導而沉浸其中,甚至很快地,那些曾與她在一起的本能,被她每個似乎都帶著隱約標誌意味的親吻與啃咬喚醒,她可能正藉由做一些以往每次都會做的事情,甚至原本是只有他會對她做的事,來試圖讓他的本能復甦。可能是為了喚起他的記憶,也可能只是單純的欲求,不管是哪一種,他本來都樂意讓事情這麼繼續發展下去。

卻在被她碰到自己左腹部的傷疤時,他的心臟突然被一股異樣感無預警地撞上,而稍有遲疑。也就是那遲疑的一瞬,讓她察覺了,於是他們同時停了下來。

這股異樣感也提醒了他們:此時此刻的他們,唯有把橫亙在眼前的問題解決,否則誰也別想安生過活,包括重拾戀人的身分。

就像上尉所說,他世界裡的所有存在,都是經由他的思考一步步構成的,裡頭有著複雜的樞紐,環環相扣。失憶的他就像這個世界裡有一部份被活生生剝落了,不是任何人能用三言兩語輕易填補的,而他失去的是甚麼,具體上說不明白;但真要算起他失去的多寡,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了全世界,有的時候,他卻又覺得自己安然無恙。

昨晚沒能繼續下去的愛撫,讓他覺得,他失去的東西裡頭,肯定包含了愛情吧。更正確一點來說,是失去了賭上生命愛一個人的能力。的確如她所說,就算她不斷強調他們原本是戀人,只要他的記憶不恢復,他們就永遠不會真的變成戀人;他可能可以重新喜歡上她、重新暗戀她,但談到愛?他隱約有個感覺,這個詞,好像從他年輕決定從軍之後,就已經被他看得極淡、極遠了。

這也是為甚麼,在失憶的第一天,回家路上確認了他倆真的是互相承認的「戀人」,而且感情遠超越他所能想像到的任何一種層面時,他會感到驚訝。

但她的美好,也足以讓他相信,不管再重新遇見她幾次,她都有能讓他傾心的魅力。不過,這樣的魅力僅止於男歡女愛的層面上,但她所守護的感情,卻是他們之間深重歲月的靈魂厚度,若他無法想起,那麼兩個人對待這段關係時,終究會存有本質上的差距。

目前最可行的辦法,就是直接回到以前上司下屬的單純關係。他因此能理解為甚麼霍克愛上尉在昨晚之前,會選擇這麼做了。

 

因為出差在外,午休時間也沒有硬性規定,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喊餓,隨時都可以暫時休息各自去吃飯。大夥兒都很識趣,沒有特別約他們兩人一起去餐廳,尤其是眾所周知地,兩人明顯在昨晚同床共枕一宿之後感情升溫了,大家都恨不得再給他們更多獨處的時間,好趁熱打鐵。

正好,莉莎也表示自己還不餓,就理所當然地在他身邊留了下來。

「您今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呢。」

「抱歉,」他不意外她會提起。「我在想昨晚的事情。」

「屬下知道。有甚麼是屬下可以幫您的嗎?如果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屬下或許可以給您一些協助。」很顯然地,經過昨晚的剖白,她已經察覺到自己過度嚴格。

「嗯,是關於昨天妳提到的,我腹部的燒疤的事情。」他看向她。「妳說,我和哈博克對待這件事上,會有很大程度的敘事差異。那妳呢?」

「甚麼?」

「我想知道,妳在這件事情上,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或經歷了甚麼事。」見她一臉驚訝,他又進一步解釋,「我只是想要知道,為甚麼昨晚當妳...碰到那層疤時,我會有這麼大的情緒反應。」

她頓時語塞。

這件事上,她到底都經歷了些甚麼,就連在當年,他在病床上質問並責罵她時,她都只是表述了一遍事情最直接的經過,那些關於她的崩潰,以及內心的抒發,她從未向任何人提及,直到現在。

或許最接近真相的人,是阿爾馮斯。但他那時年紀還小,對於當時在第三研究所裡發生的一切,面對她的哭喊,肯定是驚訝大過於動容。他不會全然理解她的想法。

見她不語,他忍不住追問,「妳有參與當時的行動嗎?」

「...是的,屬下當時是與阿爾馮斯一組,和您與哈博克分頭行動。」

「阿爾馮斯......對了,當時他也在。我記得,當時拉斯多分別給了我和哈博克致命傷之後,就離開了,我知道她是要去解決剩下的人...所以把傷口燒好之後,我就趕緊趕到阿爾馮斯在的地方......所以,那時,妳是和阿爾馮斯在一塊。」他自言自語地回憶道,「我想起我是怎麼燒死拉斯多了。那個畫面我還記得。所以,當時我在對抗拉斯多時,就是妳在一旁保護阿爾馮斯,對嗎?」其實不用問,光用常識也能知道肯定是這樣的情況。

「不對。」

「哪裡不對?」

「不是屬下保護阿爾馮斯......是阿爾馮斯......保護了屬下......」

「妳怎麼了嗎?」他的第一直覺是她也受傷了。

「......屬下誤信敵人錯誤的情報,以為......」她試圖想要像當年在他的病床旁,用最淺白的語句複述一遍戰況,但現在不比當年,倆人的關係有了變化,此時的她反而說不出口。

「以為我沒有活下來嗎?」

「......」

兩個人就此都這麼沉默了下來。羅伊也藉此大致想像到當時霍克愛上尉與阿爾馮斯可能面臨的事情,霍克愛上尉的反應他始料未及,他甚至好奇當年的自己聽到這件事時,到底是甚麼樣的反應,以及他該如何解讀她的行為。

知道她欲輕生,他只可能會生氣吧。說不定還發了一頓脾氣。

思及此,他微笑著問,「我知道這件事後,罵了妳嗎?」

「欸?」莉莎恍然,「您怎麼會知道?」

「我猜的。我大概會很生氣妳放棄求生意志。」他說道,「就像妳昨晚所說的,妳無法接受我放棄思考。」

「是的。」她也微笑了起來。是啊,是一樣的。

 

永遠不能放棄思考、永遠不能放棄活下去......也是那天在病榻前,他這麼責罵著對她說的。

「這件事,也對妳造成了無可抹滅的影響,是嗎?」

「是的,影響屬下至深。」她毫不否認。

「嗯......但可惜,這樣還是不能解釋為甚麼我會因為妳碰觸傷疤而有反應。」他又苦思,「人造人...疤痕...燒傷?」

莉莎倏地抬起頭來,一聽見他說燒傷,她便猜測到,羅伊所感覺到的異樣,其實不是他身上的,而是藉由相同的疤痕,聯繫到她身上的燒疤。事實上,莉莎昨晚向羅伊複述他所敘述的有關拉斯多一戰的事時,她也的確選擇性忽略了羅伊當年所說到有關她的一句話。他其實還和她說過:當我在燒自己的傷口時,我在想...我終於能體會妳當年要求我燒毀妳的背部時,是怎樣的痛法了。

所以如果要說她身上的燒疤對誰的影響最為深重,可能還不是她本人,而是羅伊。

畢竟,那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與獨立的象徵;但對他而言,卻是他犯下的罪行演變到最不能挽回的情況時,所留下的印記。那其中包含了太多感情,甚至還有對她,與他的師父的愧疚和自責。

然而,也因為這件事目前而言,可能還不在羅伊能夠接受的範圍,他甚至都還未曾主動提起伊修瓦爾殲滅戰的事,所以莉莎暫時沒有點破。但這也不禁讓她想到,如果昨晚有順利地進行下去,那麼羅伊現在一定已經恢復了更多記憶--雖然這並不是她昨天主動的本意,但如果因此演變成這樣,她倒也十分樂見。

「您們還在這兒啊?」恰好進門的普雷達帶了兩瓶礦泉水,分給了上司。「如果沒有打算去餐廳用餐的話,需不需要我們幫您們帶點甚麼回來?」

「不用了,我現在就去。」

「欸?」眼看莉莎突然離席,羅伊滿眼驚訝,同時也感到一絲違和。「剛才的事情我們聊完了嗎?」

「無論如何,下午還要繼續工作,」莉莎轉身看他,「如果您不介意,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在人聲鼎沸的餐廳聊這種事啊......羅伊察覺到莉莎想要轉移話題的意圖,但也沒有表露出不愉快的模樣,只配合她,揚起微笑。「好啊,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他幾乎可以相信,也願意相信,霍克愛上尉無論坦誠或隱瞞,都不是出自於對他不利的目的。她甚至是全心全意地,用她的方式保護著他,所以他可以合理推測,燒疤這件事,上尉可能已經有些眉目,只是這件事涉及到太難以解釋的源頭--是的,就是難以解釋。他已經大致釐清霍克愛上尉的表述方式,從他失憶的第一天起,凡是霍克愛上尉覺得難以解釋的事情,比如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後來,都會發現她不願解釋的,其實就是她昨晚所謂的「是他自己思考一步步構成的,生命中的大事件」,想要得知真相,必須由他自己想起來。

再說到,霍克愛上尉其實就是他的師父的女兒這件事,基本已經確定了。結合她昨晚說出她的父親曾說過的那段話,與他回憶中的霍克愛師父最常告誡的那段話口吻幾乎一模一樣;第一天下班回家之後,他曾翻看過所有相簿,試圖尋找上尉存在的痕跡,結果出乎意料的,除了一些軍部裡同事的合照之外,還有他們幼時的照片,那上頭標註了日期,寫著「霍克愛師父、莉莎、我」,甚至還有幼時的他倆與聖誕節夫人在酒吧被人側拍的照片。雖然他完全不記得十幾歲時有認識過這樣的小女孩,但他姑且打電話給夫人確認過,夫人一聽是要打探名叫莉莎‧霍克愛的人,立即煩躁地丟下幾句「要喝酒就來店裡喝,沒在這裡消費就算了,喝醉了還來騷擾我,你是活得太愜意了嗎」就掛斷了。另外,在那天,霍克愛上尉問他還記不記得焰之鍊金術是如何傳承得來的,而他沒有那段記憶,所以他試圖在家裡翻找,卻蹊蹺地完全找不到任何有關焰之鍊金術的原始文獻,然而昨晚霍克愛上尉說「我本以為可以藉由焰之煉金術讓你循線想起我」,這很有可能代表,焰之鍊金術與上尉息息相關,除了因為原作者是她的父親之外,原始文獻的消失,很有可能就是想起她的關鍵。

 

 

01

 

 

好不容易酒足肉飽,人們的歡笑聲也漸漸稀疏了。只餘下篝火的暖光亮晃晃地映照在一整片黑色星空之下,她一動也不動,任由它們在她的眼裡波光搖曳。

「真是的,一不留意就變成這樣啦。」普雷達與菲利無奈地齊齊看著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莉莎。「果然是這段時間太過壓抑了吧?才會喝過頭了。」

「幸好工作差不多結束了。」菲利笑嘆,「這次出差到後來幾天,工作量還真是出奇的多。本來還打著要利用最後比較輕鬆的幾天出去走走的算盤呢...」

「別埋怨啦,離開前的最後一天能參加到這裡的慶典,已經算幸運了。」普雷達與莉莎隔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不過也是辛苦我們的『伊莉莎白』小姐了,遇到各種各樣的事,還可以照常工作。」

「伊莉莎白就是這樣的意志力驚人。」菲利聳肩,「那,現在該怎麼辦?按照慣例,現在的伊莉莎白可是誰都不理的。唯一能碰到她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勝任照顧她的工作......」

「還能怎麼辦,解鈴還須繫鈴人,伊莉莎白哪次喝醉不是為了他?找他來就是了唄。」

 

 

「哇--渾身酒味。」羅伊驚訝地看著坐在那兒宛如一尊雕像的霍克愛上尉,「你們怎麼讓她喝得這麼多啊?」

普雷達與菲利互看一眼,笑了。普雷達拍了拍菲利,「我就說吧,找他來就對了。你看,儘管失去記憶,他每次的台詞還是不會變。」

「啊?甚麼意思......」

「居然問我們為甚麼讓她喝那麼多?」普雷達挑眉,「伊莉莎白是誰啊?我們敢灌她酒?能讓她心情鬱悶到喝醉的地步,您認為還會是甚麼原因?」

「...好吧。」知道夥伴們是打定主意要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他的身上,再加上他們的控訴幾乎是事實,羅伊也無可奈何,只好試著蹲到她的面前。「嗨,妳現在如何?」

「......」沒反應。

「咘咘--顯然通關密語不是這一句唷!」普雷達樂得看好戲,在一旁比了一個大叉。

「還有通關密語?」羅伊連忙回頭求助。「那還不快點告訴我?」

「沒有啦、」菲利終究不忍心看上司被玩弄,連忙制止普雷達,「普雷達和您開玩笑的。沒有甚麼通關密語。」畢竟,您本身就是唯一的那道通關密語了......

「欸--」羅伊有些沮喪,「沒有通關密語的話,要怎麼讓伊莉莎白恢復原狀啊?」

「您以為這是變魔術啊?」菲利忍俊不禁,「她是喝醉了,想要『恢復原狀』,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好好睡一覺,天亮醒來後解解酒,就好啦。」

「說得也是。」羅伊笑嘆了聲,對著她喃喃自語,「平常那麼冷靜的上尉......也會有這種時候呢。那麼,我親愛的伊莉莎白小姐,」他伸手去捋順她掉在耳際的髮絲,「我該怎麼做,妳才願意和我一起回房間休息呢?」

莉莎眨了眨眼,她看進羅伊的眼睛,本能地想要從中找尋些甚麼,但看了半天,愣是找不著。

她嘆了一口氣,眼裡蘊著愈來愈重的水光,像是就要滴落。她的眼瞼半垂了下來。「屬下......沒有醉...」

「別被騙,她醉了,」普雷達從旁督導,「講話都大舌頭成那樣了。」

「真的--」莉莎轉頭看向普雷達,眉頭難受地皺起。「我--真的......可以照顧我自己......」

「您怎麼了?」菲利見她和以往的反應不同,覺得有些不對勁,「那個...『他』不是已經來接您了嗎?」

「你說的他......」莉莎喃喃重複,下一秒慢慢抬起手來,指向羅伊。「是他嗎?」

「對啊。」

「不是......可惜不是......」莉莎搖了搖頭,偶爾有幾秒恢復清醒時,她會撫住額頭試圖站起,但下一秒又被酒力拉回去,只好又在眾人的簇擁下坐回椅子上。她在清醒的那幾秒內,狠狠地斥責了自己為甚麼要貪杯。

「不是甚麼?」普雷達疑惑地問道,「還是您可不可以至少告訴我們,您現在需要甚麼?」

「......抱歉。」莉莎緊緊用手按壓住自己的額頭,試圖將神智拉回來。「我可能需要人攙扶。對不起,我不該在任務期間喝酒。」

「哎?真的沒醉耶。」菲利新奇道,「明明剛剛就一副完全喝掛了的樣子。」說完,他就要上前去接她伸出來的雙手,卻在要碰到時,被羅伊搶先接了過去。

「我來吧,我和她同房。」

「啊......抱歉、因為剛剛上尉...伊莉莎白是看著屬下說的,所以屬下下意識就......」

「沒事。」羅伊將莉莎摟在懷裡,「我知道。」

 

我知道,面對這樣的我,她已經失去了可以偶爾任性放縱的港灣。

 

清醒的維持不過兩分鐘,她半個重心都落在羅伊的懷裡,蹣跚的步伐又慢慢地沉醉於他身上的溫熱氣息中,愈見疲軟。察覺到上尉的動作愈來愈沉重,羅伊忙不迭輕聲提醒:「再堅持一下,快到旅店了、伊莉莎白。」

聞言,她又強逼自己振作起來。

「對不起......」

「怎麼了?」羅伊的喃喃帶點笑意,更像是誘哄。「老是在說對不起?」

「屬下不該貪杯,尤其在任務中...」

「任務已經結束了,為了慰勞這幾天的辛苦,放開地吃吃喝喝並沒有甚麼不對。」羅伊柔聲回應道,「妳以前也像這樣,會喝得那麼醉嗎?」

「會......」她沒什麼猶豫地承認,「但...很少、很少...」

「很少嗎?」羅伊輕笑,「我想也是。妳不像是愛喝酒的人。」

「屬下愛喝酒嗎......」莉莎又有些意識不清了,只是單純地重複他的句尾。「屬下也不知道......不過...喝酒的確不是一件討厭的事......跟朋友一起的話。」

「嗯。」

「對不起...」

「怎麼又說對不起?」羅伊微微皺眉,「我不介意照顧妳。」

她也不曉得自己為甚麼會一直重複道歉的話,酒力作祟時,只會無意識地唸出腦中浮現的文字。或許,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後悔、難過、苛責,苛責眼前的羅伊,並不是以前的羅伊。所有複雜的情緒,都化作了最不傷人的「對不起」,而到底是說給誰聽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只感覺到,好想放聲大哭。

不過,又沒有那樣的力氣。如果一定要讓陌生的羅伊慌張地安慰她的話,還不如保持安靜。

但,想到他居然變成了陌生人,自己的心臟已無處放置,身體深處的難過就更加劇烈了,膨脹發澀得無以復加。

 

結果,酒精反轉了她大腦的情緒,她最後反而彎起嘴角,輕輕地笑了出聲。

「怎麼了?」羅伊低頭看她,「現在又因為甚麼而開心了呢?」

聽見他這麼問,她又一連笑了幾聲,惹得羅伊也跟著揚起嘴角。「伊莉莎白,以前我都是怎麼照顧喝醉的妳的?」

「嗯?屬下也不知道...」莉莎連眼尾都是笑意,「可能--可能會背著屬下回家?」她只是單純地表達,現在她腳痠,不想走路了。

「好。」羅伊二話不說,一面小心地攙著她、一面蹲下,讓她趴倒到自己的背上。「摟住我的脖子,伊莉莎白。」

隨著他站起的動作,她以為自己的身體騰空浮了起來,立即聽他的話,圈住他的脖子。他似乎也喝了點酒的樣子,頸窩處隱隱傳出了酒味,莉莎無意識地嗅聞著,腦子裡有各種有關無關的想法胡亂地飛逝,她想要抓住點甚麼,卻也甚麼都沒有留下。最後,只剩下她完全貼合著他的背部的溫熱愈來愈暖,那股暖從她的胸口、腹部進入,緩緩流進她的心裡。

緩緩地,隨著心臟跳動運送著血液,將這股屬於他的暖意傳送至大腦,於是,難過的開關被打開。

她伏在他的肩窩處,完全安靜了下來。羅伊走著、一邊微笑,心想她總算睡著了。

他沒有發現,他肩上的衣料已經無聲地濕了一片。

 

 

00

 

 

待羅伊揹著她走到旅店時,她是真的睡著了。經過櫃檯要拿取從法爾曼個人名義寄來的公文包裹時,櫃檯人員好生羨慕地說道:夫妻二人感情真好。羅伊想到剛才莉莎在眾人面前拒絕讓他照顧、並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時,心裡隱隱難受,但也只是對櫃檯人員笑了笑。

她說,他不是他。可惜不是他。

不過,現在這樣,倒也還算是可以接受的結果了。羅伊無奈地瞥了一眼趴在自己肩上熟睡的莉莎,儘管她理智上知道不能麻煩現在失憶的自己,但還是不勝酒力乖乖趴在自己的背上。他不禁開始想像,如果是以前的他們,該會是默契多好的一對?她肯定喝醉了之後連睜眼都不用睜,只要他在身邊,她可以安心地放任自己睡著,等到聚會結束,讓他直接帶她回家。

而自己,在將她帶回家後,會簡單地幫她換個舒適點的衣服,用濕毛巾替她擦臉。他會回應她偶爾溢出嘴邊的細碎夢話、會先去倒一杯水,調上兩杓蜂蜜擺在旁邊預備著,看到雙頰紅潤的睡熟的她,他可能還會忍不住上前吻一口--就像現在。

羅伊將動作放得極輕,深怕吵醒了好不容易安心睡著的她。他小心地俯身撐臥在她肩膀兩旁的床舖上,輕吻她膨潤的臉頰,之後是鼻端、眼瞼。點水一般、又是情不自禁的,滿心滿眼都是她的臉,目光與親吻繾綣流連。

最後是她的唇,他只是看了一會兒,不須思考便俯身吻下。唇瓣單純地碰著她的,他閉眼停留感受了一會兒,才微微將頭抬起,兩人的唇分開時輕輕慢慢的、有些黏膩。他揚起嘴角,又忍不住吻了一次,本就無意吵擾她,即便她的雙唇微啟,他也沒想要吻得更深入,只是偷偷享受著與她肌膚相碰的感覺。

直到他吻著吻著,忍不住輕含她的下唇--他感覺到大腦自然而然發出明確的想要輕咬的指令,但唯恐這個動作太大,他只敢吮吻那裡,柔軟的、相黏的、一下又一下。莉莎睜開雙眼的瞬間他就察覺到了,隨即停下來看她,並不是帶著愧疚,只是與她對視,想要從她的眼裡讀取一些她此刻的情緒與想法。是不是喜歡他這麼做?又或者是不是也同他一般,如此渴望著他?

莉莎沒有說話,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酒醒了,只是偶爾眨動雙眼,目光不移地看著他。

按理說,正在「偷襲」的對象突然這樣醒來盯著自己,多少該有些無地自容的慌張,至少也會赧然,但神奇的是,那些羅伊全部都沒有,他只是就這麼撐在莉莎的上身,與她對視。好像,能夠這樣看她的眼睛,是一件令人懷念的、珍貴的、不想錯過的時光。

就在這刻,莉莎微抬起雙手,先是碰到了羅伊的腰,而後往上移,碰到他的肩胛骨,用了點力氣收緊雙手,攬住。羅伊在被她的擁抱微微壓下的同時,她也因為自己的動作抬起了上半身,兩人因此愈來愈靠近,她主動吻了他。

熟睡人已醒,也就不必擔憂是否攪擾,羅伊的舌尖舔進她半啟的唇縫,找到她的,相互舔舐、糾纏,他依舊被她抱著,一手撐在她的耳邊、另一手下滑,抱住她的腰,讓她整個上半身都能貼近他。半晌,羅伊放開她的唇,褪去她上身的針織衣,開始親吻她的鎖骨、胸脯,連綿的吻向下到腹部,他一路舔舐、吻咬,一面感受到莉莎輕微的顫抖,像是她正在做某種準備、又像是在期待著甚麼。羅伊並不清楚,只是照著本能,他的雙手捧著她的臀部,特別輕、特別慢地舔吻著她的小腹,最後,才終於舔了一下她的肚臍,莉莎的上身繃緊一瞬,羅伊抬頭去看她,才發現她對他的動作會有所預期,而目前看來,自己似乎沒有讓她失望。

他又轉而去親吻她的腰側,並開始褪下她的長褲,輕抱著她被他分開的大腿,吻她的胯骨、腿根,從開始到現在,他的動作都特別溫柔,並不像失憶之前還能分神去故意逗弄她、做她意料之外的動作,偶爾惹得她毫無招架之力,現在這樣,更像是認真地在進行某種儀式。

突然,羅伊輕執起她的右手,透過月光端詳起她的手腕。

莉莎意會他的想法,然而一個星期前被他傷過的手腕早就消腫不痛了。她沒出聲,只是任由他看著。

半晌,羅伊偏頭吻上她的手心,一下一下地輕吻,連綿濕潤地,吻到她的指尖、手背,最後是手腕。綿密的親吻像在品嚐,更像是透過這些力道極輕、卻極盡纏綿的舔吻,懇求著她的原諒。最後,他俯身吻住她的唇,與她完全嵌合,兩人同時不留一絲縫隙用力地纏抱住彼此,恨不得在那一刻讓彼此揉合。

 

自從上一次被迫在一開始就停下來之後,他們就像無事人似地,每天不停消耗自己忙碌公事,累了就直接躺床睡著,即便同床共枕,也奇異地相處得像是普通同事一般。今晚,是個被篝火、酒精與眼淚催化的一夜,他們之間沒有對話,好像那些失去的或者存在的問題都被隔絕在門外頭,又宛如是兩個陌生人,無聲地,卻無比親暱地愛撫擁抱著彼此。莉莎將自己的意識沉落,允許酒精暫時醃漬大腦,好讓自己徹底失語,不再分神去顧慮眼前的羅伊到底是誰。她只是想要他而已,不需要任何理由,她需要他。

她藉著酒精讓自己暫時失憶,讓自己變得像他一樣。如此一來,他們彼此都不再被殘存的、或者失去的記憶桎梏。

 

 

-

 

不知是否天意,又或是莉莎不想被打斷而下意識為之,羅伊一直沒有看見莉莎背上的燒痕與刺青。

但是,其實羅伊與她進行到情濃之處時,他曾經雙手緊緊地抱住她的背後,他其實碰到了--當下兩人的意識都是混沌不清的,羅伊碰到那幾處不規整的皮膚時,曾清醒過一瞬,然而他早在下定決心吻她之前,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做了和她相似的決定。

別再想了,暫時別再糾結了。既然兩人相愛,就沒有理由去阻止他們擁抱對方。

 

羅伊一直從後方抱著莉莎假寐著,他知道,自己隨時可以睜開眼睛去看,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一絲怯弱,他本能地知道,那是莉莎在隱約之間一直不想袒露的事,一旦下定決心去看了,有些事情會就此萬劫不復。

原先,他想得有些因此心煩意亂,但莉莎蜷縮在他懷裡的溫熱與呼吸的起伏又在在安撫了他的神經。他愛憐地吻了吻莉莎的髮頂,終於,從身體疲累的深處湧起一股濃厚的倦意,成功麻痺了他的腦袋。

 

他沒想到的是,他又久違地做了那個夢。

 

一樣的槍聲,響起時,他還來不及反應,腹部一片深紅已搶在痛覺之前迅速爬滿他的軍裝。

他想,自己一定還不夠痛吧。否則,怎麼還能提起雙腳,拚命想要往他的副官那兒趕去呢--這次他終於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的臉,因為昏厥而一片蒼白,又在聽見同樣那聲血染他軍裝的槍響時,掙扎轉醒。她和他一樣,都想要趕到對方身邊,但事實是,羅伊還沒能邁開幾個步伐,便頹然跪倒在地,而他的副官,自始至終被人壓制、伏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想要喊叫,喊她的名字,要她快點躲過敵人對準她太陽穴的槍。但為甚麼她就是看不懂自己的眼神呢?為甚麼只是拚命地瞪著自己的方向呢?

那是她被敵人搶走的手槍,在第二個槍聲響起之前,他的意識已經快要隨著血液流失。他只記得最後一幕,不知該不該慶幸,他腦中的最後一幕,還能是她睜開的雙眼。

之後,他閉上雙眼的那刻,他最不願聽見的那道槍聲,響徹雲霄。

 

連嘶喊都來不及衝出他的口,腦中的意識已經將燈關上,在那一片血腥味濃厚的黑暗中,只餘下一句話,清楚地烙印在腦海。

她死了......莉莎‧霍克愛,那個與他背負了彼此生命的人......死了......

 

 

-

 

他環抱著莉莎的雙手猛然發緊,同時間他睜開了雙眼,又回到了現實。

不......他看著莉莎的髮頂,內心漸漸發涼。他知道的,他是知道的,到底哪邊才是現實、哪邊才是夢境--因為,即便他現在抱著莉莎、即便他還身處在昨晚與她一起累得睡著的被褥之中,他的耳邊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那些不屬於這個空間的聲音。

“他怎麼還沒醒來......”

“真是的...怎麼拖那麼久...該不會是趁機裝病偷懶吧......”

“真想睡的話,至少先醒來打個招呼再睡吧......別讓人擔心了......”

羅伊閉著眼睛,聽著那些聲音,甚至都能一一聽出來,哪一句話是哪位夥伴說的。

唯獨,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是這樣嗎......因為妳已經不在那邊了,所以來這兒陪我......在我還不願意醒來的時候,暫時陪著我......是這樣嗎......」

他睜開雙眼,微微鬆開環抱她的手,終於直面端詳起她的後背。已經不用任何刺激來觸發他的記憶了,在他看清夢中那張面孔的那刻--在他終於接受事實的那刻,大腦的防衛機轉終於解除,終於,悲傷終於淹沒了他。

羅伊顫抖著,向前吻上她背後的燒疤,同時又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終於將她找了回來,也終於徹底失去了她。

 

「羅伊...你怎麼了?」莉莎困倦地問道,「你又做惡夢了嗎?」

「......」

「羅伊...你在哭嗎?」莉莎想要回身,卻無奈被抱得太緊。「讓我看看你,羅伊...」

「我沒有在哭,莉莎。」

「...」

「莉莎,對不起,我不應該忘記妳的。」他輕聲說道,「讓妳痛苦了。」

「你...」覺得他的狀態很不對勁,但無論她怎麼使力,就是無法掙脫他的懷抱轉身。到後來,她的聲音已近乎懇求。「羅伊...鬆手,讓我看看你,好嗎?」

難怪。羅伊想到,難怪莉莎會有那些奇怪的預感,諸如是他自己不願意想起她、或者他不應該想起她...這些,與其說是莉莎的預感,不如說,是因為這是他的夢,那些都是他本身的意識。

該醒了。

如她所說,他的世界、他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反覆思考所得來的結果,不管是焰之煉金術,還是她,莉莎‧霍克愛......

 

永遠不要放棄思考,永遠不要放棄...活下去。

 

 

01 | 黎明終於到來

 

滴......

滴......

 

滴.........

 

「......」

半睜開眼,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模糊的淺白色。他想試著轉動脖子,看看自己身處何處,卻渾身僵硬,唯一清楚的只有耳邊儀器運作的聲音。

他極輕、極輕地,長吐出一口氣。

 

靠著牆淺眠的普雷達瞬間驚醒,他猛地看向上司的病床,有些不可置信地、同時又無奈地發出驚嘆。「哇......您......」他的說話聲引來羅伊的注意,這下子他總算確定他們貪睡的笨蛋上司,終於是清醒了。「您終於醒了......喂......您知道您睡了幾天嗎?」

「...呃......」久睡甫醒,他感覺整個口腔都乾得發疼,所發出的聲音也是零碎的。「一個星期...嗎?」

「我的天,您還打算要睡整個星期啊?」普雷達一邊伸懶腰一邊走到他的身邊,替他倒了一杯水......自己忍不住口渴先喝掉了。等喝夠了之後,才終於倒了一杯他的,用棉花棒去沾濕他的嘴唇周圍。「您睡到今天,已經是第三天早晨啦。現在剛過六點。」

「喂...我要直接喝。」

「喔。」他應了一聲,翻箱倒櫃一番,終於在抽屜裡找到吸管。「恢復得挺好嘛,都能主動要水喝了。看來您真的只是趁機在補眠吧?」

「......」不想理會部下的調侃,待普雷達替他把床頭調高,他主動伸手想要接過水杯,卻不料,在伸手的瞬間拉扯到了傷口,他被那無預警的痛感嚇了一跳,所有睡夢裡的、昏迷前的,無論是槍聲還是畫面,完完本本回溯到他的體內,一下子震住了他的神智。

「中將?」普雷達舉著水杯,已經將吸管湊到他的嘴邊,「不是要喝水?」

「......」羅伊慢慢的,用手摀住中彈的傷口,普雷達見狀,這才驚覺:「瞧我,都忘記要叫醫生來了!」他連忙去按了護士鈴,簡單向對講機那頭告知病人情況,又趕回來看他:「您怎麼樣?傷口很痛?」

而羅伊則是摀著腹部開始輕喘著氣,除了腹部的傷口,心臟更是痛極,一口氣頂在喉嚨那兒,讓他近乎窒息,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普雷達幾乎快被他的反應給感染,腦仁也跟著隱隱作疼,「護士怎麼還不來?真是的,喂中將,您振作一點,可別好不容易醒來了又就這麼痛暈回去了!」

如果是痛暈過去,那也是因為痛徹心扉。

醫生與護士隨後趕到了。為了方便他們替上司檢查,普雷達暫時走出了病房,恰巧到了交班時間,走廊對頭是菲利過來了,普雷達向他打了聲招呼,而看見普雷達這兩天以來第一次顯露的愉悅笑意,菲利馬上就意會到甚麼,忍不住快步跑了過來。

「中將怎麼樣?」

「醒了。」普雷達點了點頭,「終於。」

「我的天,真是太好了。」菲利也實在是鬆了一口氣,「醫生有說點甚麼嗎?」

「正在裡頭檢查呢。」

「...任務失敗那天,醫生幫中將取出子彈之後,明明說情況很樂觀,應該幾個小時後等燒退了、半夜就會醒來了的。當時大夥兒都還守著不敢睡,沒想到中將居然會一睡就睡足兩天。」

「不過,似乎是真的挺嚴重的。」普雷達聳肩,「本來醒來的時候都好好的,可能是不小心做了甚麼動作牽扯到傷口,之後就痛得說不出話來了,還喘不過氣、很難受的樣子。」他頓了頓,又說道:「以前更重的傷也受過,不過我記得他可從沒有痛到這種地步過啊?有好幾次明明重傷到更嚴重的地步,躺在床上還不是照樣精神抖擻地罵人。」

「哈哈、我知道你說的是哪次。」菲利笑道,「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我應該要快點去聯絡小隊其他人了。」

 

-

 

「唷,真稀奇,這不是鋼老大嘛。」哈博克剛走出電梯,就迎頭碰上了愛德華,「你怎麼也來醫院啦?」

「以前同校的朋友住院了,溫莉讓我帶著她做的點心來探病。」愛德華舉著籃子挑眉,「說到稀奇,總覺得在醫院看到軍部的人才令人不安吧...這次是怎麼了?」

「沒啥。」哈博克聳肩笑道,並不打算告知詳情。「只是一次任務失敗,隊裡有傷兵,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不過啊......病人可以吃點心?看起來挺好吃的就是了。」

「是給病人的孩子吃的啦。溫莉做了不少,給你一點吧?」

「喔,謝啦。」哈博克接過那些包裝精巧的小蛋糕,「我會分給大夥兒吃的。」

 

愛德華已經到他要去的病房了,正敲門想進去時,發現哈博克要去的病房也在同一層,那兒還有士兵駐守。他習慣性地留意了一眼哈博克進去的房號,之後才在房內同學的招呼之下,提著蛋糕進去了。

 

「嘿,猜我在外面遇到誰了?」哈博克顯然已經知道上司清醒了,進入病房時還一臉愜意地打著招呼,卻不料,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熱絡。「怎麼...好安靜啊。」

「是遇到賣蛋糕的美女了嗎?為了搭訕所以買了全部的份?」普雷達答腔,「喂,快給我一塊,醒來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

「哈哈,答錯。」他瞥了一眼病人,將籃子裡的蛋糕分給了在場男士們,「不是說醒了嗎?怎麼現在還在睡?」

「......」普雷達接過蛋糕,「醒來不久後的中將,情緒突然變得非常激動,連傷口都滲血了,醫生不得已只好替他打鎮定劑。所以。」他聳肩,「又睡回去了。」

菲利不像普雷達,能保持若無其事地進餐。他捏著杯子蛋糕的紙托,默默回想到剛才,因為聽見病房裏頭醫生著急吩咐護士的聲音,原本要去打電話的菲利和普雷達驚訝地互看一眼,就一同衝了進去。他們看到中將痛苦得滿臉蒼白,冷汗涔涔的樣子,正被幾位護士合力押在床鋪上;他看起來像是想要張嘴吶喊甚麼,卻只能發出尖銳的喘氣聲,醫護人員們紛紛要他冷靜下來,其中還有一位護士忙著替他裂開的傷口緊急止血。

兩人站在牆角都看呆了,直到醫生終於替他注射了鎮定劑,場面才慢慢得以控制。

來得較早,已經大致聽說過情況的法爾曼,將剛泡好的紅茶分給了大家,一邊緩和氣氛問道,「所以?你還沒說你剛剛遇見了誰?」

「啊......是鋼老大啦。」與在場所有人一樣,都默默作著上司可能是得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心理準備,哈博克早就失去打啞謎的心情。「他帶著老婆做的蛋糕去給他同學探病了,剛剛碰上聊了幾句,他就順便分給我幾塊。」

「你有告訴他病人是誰嗎?」

「沒必要說吧。」哈博克兩三口吃掉了一個。「他好奇的話,會自己過來看吧。剛剛他好像有看到我進來的病房。」

「也對,而且只有這間病房外面有士兵,愛德華不想知道也難。」菲利笑嘆了一聲,「等等要是再看到是我們幾個人在醫院走動,大概也能知道病人的身分了。他那麼聰明。」

「真不知道該不該期待他過來呢。」法爾曼說道,「他來了,就會變得熱鬧吧?只是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中將的情況...」

「沒事,他也是個大人了,不用那麼避諱著他。」普雷達咋了咋嘴,喝了口紅茶。「倒是上尉呢?怎麼還沒過來?」

「啊、我剛剛打到她家,但是沒人接聽,我想說過會兒再打看看。」菲利說道,「這幾天她也累了,擔心吵到她休息,畢竟現在也還不到上班時間。」

「不對。」普雷達說,「昨天下班時,我看她一副沒打算離開辦公室的樣子,我猜,會不會是她根本沒有回家......」

「欸!?」菲利驚訝道,「明明就是為了強迫她休息,所以好不容易說服她輪班照顧中將的!她居然沒有好好回家睡覺嗎?」

 

「......吵......」

「哇、醒了。」

「醒了?」正要衝去打電話到辦公室確認的菲利又立即止步,返回到羅伊的床邊。「太好了......!對了、我還是快點去打電話......」

「您總算睡醒了。」哈博克也鬆了一口氣,隨即揚起嘴角。「您再不醒,某人就要自責死了。」

「甚麼...」羅伊虛弱地捏著眉間,但身體還沒恢復體力,手指根本沒有力道,不像夢中那個人,輕輕幫他按摩兩遍,眼壓就能降下來......

「您忘啦?」以為羅伊只是在裝文藝青年撫額45度角明媚憂傷,哈博克沒甚在意地繼續說著。「打中您的那支槍,是敵人從霍克愛上尉手中搶走的。我們也是確定您的手術成功,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之後,才......總之,當時上尉親眼目睹您中槍的過程,事後非常自責呢。」

「......你說,」羅伊慢慢地拿開手,「她...事後......非常自責......?」

「是啊。不過我們也勸過她別想這麼多了。一天之後她就出院,啊、您可能不清楚,她當時被檢查出還有點內出血,但沒人勸得了她住院。等等她來了,您一定要好好說服她,至少和您一起在醫院靜養,到時候再一起出院也不遲啊。」

「啊、說人人到。」普雷達愉悅地向著房門喊道,「他終於醒啦!您能放心了,上尉!」

 

莉莎與在走廊上正火急火燎要打電話的菲利恰巧碰上,此時一起走進了病房。她一定在進房前就聽興奮的菲利嘰嘰喳喳地說過一遍他醒來的過程了,所以她一進門連招呼都沒時間打,就馬上看向總算醒來的他,眼裡滿是慶幸、後怕、自責。

「中將......」

沒人能懂,當從夥伴口中聽見她其實還活著、直到她本人真的出現在他面前,用他以為永遠只能在夢中聽見的聲音喊他時,那種心臟猛然被隕石撞擊般、破裂、燃燒的喜悅,他只能傻看著她,縱然內心翻江倒海,也沒能說得出一句話。那份喜悅是極端的、是從比地獄還要黑暗的深淵中失而復得的,給他心臟所造成的痛覺,遠遠大過了快樂。

 

半晌,羅伊才終於忍著心痛,勉強問她:「他們說妳傷得很重......為甚麼不願意住院......?」

哪怕讓我在夢中聽見妳的聲音,只要一個字就好,我都能聽出來。

「屬下只是輕傷,與您相較而言。」說著,莉莎的雙眼晦暗了一瞬,「您現在感覺如何?剛剛菲利跟屬下說,您剛醒時傷口痛得很厲害。」

「沒......沒事......」

他回話的聲音愈來愈輕,莉莎與夥伴聽出不對,都緊張地以為他又要像早晨時那樣失控掙扎;莉莎聽菲利說過了可能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正想傾身去按護士鈴,而就是這麼一個傾身,讓羅伊伸出雙手就能緊緊抱住。

 

「...?」

 

菲利小小聲地問:「喂、我們是不是要先出去一下啊?」

哈博克本來坐得離兩人最近,此時也退到角落,加入其餘三人。「機會難得,還是我們假裝我們是空氣,在這看一會兒戲?」

「哈博克說得沒錯,我們待一下。」普雷達說道,「我在想,說不定這就是中將之所以會久睡不醒、剛剛又產生劇烈反應的原因。」

 

 

羅伊只是抱住她,而莉莎也只能僵在那兒讓他抱。之所以沒有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而推開他,是因為正緊張地觀察他是不是出現了應激障礙的症狀,也同時是因為這樣生死交關的擁抱,她無法拒絕。

 

他將臉緊埋在莉莎的腹部,呼吸著她衣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心緒慢慢平和下來。將臉移開時,莉莎腹上的軍裝衣料已經濕了一片。羅伊紅著眼眶抬頭看她,慢慢揚起了嘴角。「果然......不管是選擇哪種,都很痛苦。」他啞著聲音,「不管是忘記妳的存在、還是接受妳的死亡,都是我無法承受之痛。」

「欸?」莉莎認真聽著,慢慢意識到了甚麼。「您以為...」

「那天,我在昏過去之前,還記得敵方拿槍抵在妳的太陽穴。」他解釋,「然後聽見槍聲。」

「原來如此,那個槍聲不是來自敵人。」莉莎說道,「是哈博克中尉帶著小隊即時來救援,屬下才找到空隙反制敵方,然後將您送醫。」

「雖然那天的任務算是失敗了,還是讓幾個人逃走,但在您睡著的這兩天,那些漏網之魚也都陸續被捕,現在已經圓滿結案了。」普雷達補充道。

法爾曼也笑道,「您放心,霍克愛上尉沒有死。」

「嗯。」羅伊又抱住了她,臉輕輕蹭了下她的軍服。「太好了......」

莉莎無奈,雖然是在夥伴面前,但她曾經歷過以為對方死亡時那種絕望的心情,所以更不忍制止他,只好也抬手攬著他的後腦勺,輕輕摩娑。

她幾乎能想到,他在昏迷的這兩天所經歷的混亂與痛苦,遠不是他此時的三言兩語能夠陳述的。

 

經歷那種痛徹心扉的當下,是事後無法以任何語言說與他人聽的。

 

 

「我就猜到是無能中將......不過現在這是甚麼狀況?」將門推了半開,探進頭來的愛德華對著門邊的四人組問道,「媽媽在安慰小孩嗎?這個場景。」

「哈哈、我們就猜到你會來。」菲利招呼道,「謝謝你的蛋糕,很好吃喔!」

「不客氣,那是溫莉做的。」愛德擺了擺手。「我就不進去了,」說著,促狹地看了眼還在撒嬌的無能,「得回利賽布爾了,下次有空記得來找我們啊。」

說完,就將門給關上了。

 

「他是來幹嘛的?」哈博克笑道,「難得沒有進來調侃中將。」

「哈哈、難得看上尉這麼抱著中將,他也不敢亂說話吧!」普雷達說道,「好了,上尉,我們都希望您可以回醫院療傷。中將也是這麼想的吧?」

「對。」羅伊抬頭,一臉認真。「如果妳不住院,那我就也馬上出院。」

 

「......」是等著讓您用上司的身份命令她呢,誰讓您對她撒嬌啦...。

 

但顯然,他的威脅,比軍令還要有用多了。莉莎輕嘆了口氣,「是,屬下會繼續接受治療,也請您好好休養。」

 

 

 

待續


後記

 

 

總結來說,這是羅伊做的一場春夢。(喂)

好啦、開玩笑的、(竄逃防火燒)其實這是一個......因為誤會靈魂的伴侶先自己一步而去,大腦在防衛機轉的運作下,迫使他忘記莉莎,卻又同時陷入了一個莉莎還在的夢裡......這樣一個無奈的、巧合的、命運給他開的一個小玩笑。

標題名為trigger,是為「觸發點」,也是「扳機」,兩個意思都很符合這篇文的主題。觸發點探討的有兩個,一是羅伊在開頭時拚命想要尋找能夠恢復記憶的觸發點、二是接近結尾時慢慢揭曉的,促使羅伊失憶的真正的觸發點,但為甚麼不用fact(事實)作為標題,那是因為促使他失憶的觸發點,並不是真相。(莉莎根本沒有離開)

連結到另一個意思,「扳機」,羅伊之所以忘記莉莎,是因為他以為莉莎過世了;之所以會以為莉莎過世了,則是因為他在昏厥之前,聽見了敵人扣動扳機的聲音。

Trigger本身就是一個偏負面意義的單詞,這篇也是偏虐的氛圍,而且又寫得很長(艸)非常感謝看到這裡的你。

一開始會想要寫這篇,只是單純地想要寫寫看失憶的羅伊會怎麼與莉莎相處、而莉莎又會是怎樣的心境,因為是以往從未嘗試過的新題材,所以兩方的心境都想要去多加描寫、同時也寫得很過癮,這就是為甚麼字數會超標,目前各位看完正文已經是三萬六千多字,再加上等等後記結束之後的extra,這篇估計會到四萬。

本來是想要摒棄邏輯,單純寫失憶,而不去解釋前因後果,但約莫寫到第二段時,突然想到這篇可以和我幾年前一個一直沒機會寫出來的腦洞合併!所以就決定還是要好好把事情始末給交代清楚了,那個腦洞的劇情擺在extra了,是關於莉莎的trigger,會解釋她為甚麼會不肯住院,以及任務失敗的當下,她是怎樣的心情。

羅伊醒來看到莉莎其實還沒死那段,真正寫出來之後其實比我自己一開始想像得還要平淡很多,但該怎麼說呢?那一切畢竟是誤會,他的心痛與迷惘到下定決心面對現實的過程都在那個夢中走完了,他醒來之後,我所能夠描述的,也只有他看到莉莎還在自己身邊之後,發現自己其實根本不能接受莉莎死去這樣的心情。有點難解釋,就是如果莉莎是真的過世了,他還是不得不接受,不過只要莉莎還活著一天,他就永遠不能想像莉莎的死亡。大概是這樣。

所以,也就造成他醒來之後,並不會有「欣喜若狂」的表現,而是經歷過大悲與大喜之後,身體被掏空,精神卻終究得以安撫的幸福感。

順帶一提,普雷達在第「08」章節,也就是故事很前面的時候,其實就說出了真相:

「您的大腦之所以會不自覺偽造一些記憶,很有可能是一種防衛機轉。」普雷達聳肩,「這方面的知識我不懂,不過我倒是知道有許多人,如果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他的大腦會為了防止他尋死,而暫時讓他忘了那個人,好讓他能繼續正常地生活下去。」

不過呢,雖然看起來我整篇都在虐羅伊,但其實莉莎從第一段就想哭,卻是一直到了最後,她喝醉趴在羅伊肩上的那段時,才真正哭了出來,而且羅伊沒發現。我個人覺得,這已經夠虐了QQ

章節的數字之所以會是倒過來的,是因為夢境與現實是相反的~同時那個數字的意義,也是在替羅伊接受事實的那刻做倒數,到了帶有小標題的第一章,才是真實世界的開端,黎明真正到來。以及之前有在心得文小小談過,這篇文最一開始的腦補就是從肉開始的......不過即便是在腦補階段,他們也沒有真的進行下去,因為當時真的還是心靈不相通,我不能接受不心靈相通的佐莎肉QQ所以翻車在意料之中啦,強行開車不是我的風格。到第00章的時候,一切情感都已經飽和,除了羅伊還是沒有記起莉莎,兩個人已經在心靈相通的前提下、同時渴望著對方了(第一次只有莉莎單方面的索求),所以,就,雖然我是點到為止,但他們有好好完成。(慈母微笑)

啊...其實還埋了好多伏筆,但真的要一一去談,這個後記字數也要爆了。就留給各位自己品嘗吧!

 

 

extra|她更苦等著黎明到來

 

經過隊員們向院方各種周旋,莉莎最終被安排到羅伊隔壁的單人病房。

 

「之前為甚麼要拒絕住院?妳以前不會這樣的,受傷之後要治療,否則落下病根以後就不能為國效力,妳不是一直很清楚這點嗎?」

他這麼問著,語氣裡帶了點責備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他無意間流露而出,失而復得之後的小心翼翼。

她不知道他在昏迷的兩天到底都經歷了些甚麼,但她還很清楚地記得,從他中槍的那一刻到現在,她獨自一人苦撐過了多久的黑暗。

 

或許,兩個人遭遇的,是一樣痛的記憶吧。因為太痛而說不出口,卻在此時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想要緊緊地抱住彼此。

啊、不過這個願望目前還不好實現。

兩個人看了看各自手背上插著的點滴管。而後無奈地相視一笑。

出院再抱吧。

 

「請您回去您的病房休息吧。」她看了眼時鐘,「時間不早了,護士該去您那兒查房了。」

「可是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被發現您在屬下這裡,護士會生氣的。」

「......妳不要說得好像我們在偷情......」羅伊噎了一下,還就順勢想到了夢中,莉莎曾氣鼓鼓地說道:對,我們是地下情人!那個畫面帶著聲音,使羅伊沒忍住笑了出來。

「怎麼了?」莉莎微微歪頭,「您被自己逗笑了嗎?」

「算是吧......不要轉移注意力,霍克愛上尉,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為甚麼不住院嗎?」莉莎眨了眨雙眼,沉吟了一會兒,「不喜歡...睡醫院的床?大概是這樣?」

「哈?」難得看她說話要思考那麼久,沒想到是在想著要怎麼敷衍他,「別瞞混過去啊。」

「屬下沒有在敷衍您,當時真的是這麼想的。」莉莎輕笑,「『一點都不想繼續躺在醫院的床上了。』腦中不斷如此吶喊著,誰的話都聽不進去,醫生的、護士的、夥伴們的......」

羅伊看著莉莎的表情,聽著她若無其事的陳述,漸漸意會到了點當時的畫面。

她不再多說,不過也不用再說了。因為他都聽懂了。

 

他一手扶著自己的點滴架站了起來,莉莎的視線隨著他的動作抬高,微微一笑,「您要回去了嗎?」

「嗯,好好休息,莉莎。」

「晚安。」

語畢,兩人安靜了幾秒鐘,突然羅伊彎下身,同時莉莎也迎向他,兩人輕輕地吻了彼此。

 

她躺在枕頭上,聽著羅伊帶著點滴架在深夜的醫院外廊走動,輪子咕碌咕碌的聲音;窗外的月亮隨著聲響漸輕,慢慢地躲到了雲層裡,直到最後,門外再無殘響、室內再無光亮。她輕吐出一口氣。

 

 

戰況是從何時被反轉的呢?當時,他慌忙地大喊了一聲自己的軍階,讓她得以及時閃過背後那一擊致命傷,卻就在這兩秒的功夫,讓羅伊面向了自己,讓他的背後有機可乘。

慶幸的是他已經習慣在近身戰時活用火焰以外的鍊金術,雖然不能避免讓街道變形,但苦戰當下,她只希望他能離得愈遠愈好。對了,曾幾何時,大家都已經習慣他這個司令官總是冷不防地出現在戰場上,而不再執著地趕他回指揮總部了?

當下,她躲在一處石塊後頭,等著羅伊拉開點距離方便他們可以重新掌握戰鬥範圍,卻在還來不及衡量情勢之前,手上的槍被從側面突襲的敵人猛然握住,她當然立刻掙脫了,並馬上朝著眼前的人開槍,但這一近身戰將她帶離了掩護體,後頭再一個人撲上來,就輕鬆包抄了她,將她面朝下地壓制到了地板上,她死命握緊手上的槍不讓它被拿走,一邊瞪著發現這邊的異狀又跑回來的羅伊,還回來做甚麼?她簡直當場要破口大罵,但手上緊握著槍柄已經逐漸要耗盡她的力氣,不過她也沒慌,趁著敵人認真要拔她的手槍時,一邊尋找可以反轉情勢的突破點,然而寡不敵眾,不由得她再多動點腦子,壓制她的人隨手抽起地上的木棍直接劈向她的背,兩眼一黑,視線畫面意識,以及她的手槍,瞬間被拔離她的身體。

不過,只有一瞬間,意識又破風般刺回她的腦袋,隨著耳邊響起的槍聲,她又睜開了雙眼,卻沒想到,眼前竟然是遠處的羅伊腹上一片血跡慢慢擴散,她以為自己還沒清醒,卻又無比清楚這個畫面的真實性,因為那股衝擊進入她的心臟,此刻已快將她逼瘋。

那個笨蛋,還沒痛得倒下之前,都還在拚盡全力地想要離自己更近一些,嘴巴張張合合的,焦急失措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那模樣看上去愈來愈痛苦,隨著腹上的血跡已經明顯讓軍服透出深紅,他所有的動作都在慢慢縮小,最後那大力跨不足半步的腳掌終於支撐不住身體亟欲往前衝的力量,就這麼軟倒在了地上,軟倒在她的面前。

那是她用來保護他的槍--卻被敵人拿去,在他的肚裡埋下彈痕。

很快地,她意識到羅伊在昏過去之前是想要讓她趕緊掙脫額旁抵著的、還留有射擊餘溫的槍管。此時破空而來一顆子彈射穿了壓制她的人的胸口,她順勢滾地而起,將槍搶了回來,迎頭解決了幾個人之後,剛剛及時在遠處開槍的哈博克帶著小隊趕到了,她沒有注意到自己咳了一大口血,只握著槍朝羅伊衝去,替他壓住不斷冒血的傷口。

 

他們一起被送到醫院。

兩人被安排進手術室,她的急救很快就結束了,相較起羅伊。她側臥蜷縮在病床上,反覆在醒睡之間掙扎,獲救之後沒一刻安生;菲利一直在病床旁守著她,他想要說服莉莎順從藥效好好地睡一覺,但莉莎始終像失去了對外界所有的知覺,臉色蒼白地、失語地、看著手背上點滴的輸液管。那細小透明的軟管中流淌著氣泡,莉莎偶爾耐不住藥力昏睡過去又驚醒的時候,渾身的震顫會大力地扯動點滴,那滾動其中的氣泡被分解成細碎而綿密的顆粒,一小股鮮紅反衝而上,慢慢擴散、暈染出淡粉的水紋,最後靜止不動。

她無意識地看著自己被反吸上去的血水,任由菲利在一旁透過對講機問護士該如何處理,而她毫無感覺。

她在等羅伊回來。

 

 

「哈博克、普雷達?」菲利正擔心地關注莉莎的精神狀況,見夥伴來到了病房,以為羅伊的手術結束了。「中將怎樣了?」

「手術還沒結束。但我們也都擔心上尉的情況,所以就決定法爾曼繼續留在那邊等,我倆先來看看上尉。」普雷達發現莉莎並沒有闔眼,有些驚訝。「您怎麼沒有在休息?」

「上尉從急救結束醒來之後,就一直是這樣了,我怎麼勸她都不聽。」菲利無奈地說,「我說話,她也像聽不見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霍克愛上尉...」哈博克看著也覺得不對勁,「那個......您們當時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他以為講回工作就能喚回莉莎的神智,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中了莉莎此刻無以抑制的悲傷:「中將是怎麼中彈的?」

這正好也是隊員們最關心的事之一,終於有人提出,他們更專心地要聽上尉像往常工作一樣,精準簡潔地敘述所有公事與任務。卻不料,哈博克的問句一出,莉莎空泛看著輸液管的眼神沒有變化,卻慢慢溢出淚水,懸足了重量後,霎那之間便滑進枕頭裡,快得讓人以為那是錯覺。

僅有兩三滴淚稍稍宣洩了她心中的痛,脹滿窒息的情緒得以鬆口;然幾秒之後源源不絕的悲慟又湧了上來,再次堵死她所有的出口,於是她再沒反應。

他們亦不敢再多問一個字。

 

 

法爾曼不久後跑進了莉莎的病房,宣告中將的手術順利結束,已經送進加護病房。所有人包含莉莎都恢復了動靜,普雷達及時發現她想要起身,搶先一步制止了她,但同時他也知道她一心只等著中將能醒來,所以便讓菲利借來輪椅,一行人護著莉莎一起到羅伊的病房。根據醫生的說法,子彈沒有傷及要害,並且已經順利取出縫合傷口,情況很樂觀。沒有意外的話,按照羅伊的身體素質,大概半夜退燒的時候,能夠短暫地醒來一次,屆時就能真正放心,轉回普通病房。

四人很快分配定制照顧兩位傷者的輪班表,然而看見中將平安無事地熟睡,終於恢復正常反應的上尉,居然又在此時發出了無理的要求--她不願意住院。

「我真的一點都不想繼續躺在醫院的床上了。」面對夥伴們無可奈何又惱怒的質疑,她口吻平靜、而眼裡含有隱痛。「真的,一點都不想。」

 

她一點都不想回到那個無邊無境等著他回來的地方,再次任由自我墜落到黑暗的深淵。

 

 

-

 

早晨,羅伊吃完護士送來的早餐和藥之後,大致算了算莉莎病房的護士應該也離開了,便再次無視門口苦苦哀求他別再亂跑的士兵,溜到了隔壁病房。

這廂,莉莎還正吃著早餐,看見羅伊又大搖大擺滑著點滴架走進來,有些不滿地說道:「您必須靜養,這樣亂動要是扯到傷口怎麼辦?」

羅伊更不滿:「誰叫他們不幫我們安排雙人病房?」

「那是當然的了,您是想昭告天下我們的關係嗎。」又不是戰亂的非常時期,「快點回去。」

「不要。我睡夠久了。」羅伊耍賴地將椅子拉到床邊坐下,「我想見妳。」

「......都沒有人阻止您?」

「當然,我們不是讓他們都先回家好好休息了嗎?」也方便他找她。

「屬下是指...門外的...」

「哈哈,他們阻止得了我嗎?」

「......」

「快吃吧,我陪妳。」

看著羅伊笑咪咪地,真的打算就這樣傻盯著她吃早餐,莉莎無奈地嘆了口氣,卻也微笑了起來。

「看到我應該感到開心啊,莉莎。」

「嗯,」莉莎轉頭,兩人又默契地相互傾身,吻了一下對方,她揚起嘴角。「能看見你,我很開心。」

 

後來,羅伊以趁著小隊隊員帶著工作來探病之前,必須好好把握獨處時光為由,將莉莎的床桌推向床尾,坐上床鋪。兩人都只有一隻手可以摟住對方,卻也不計較這個艱難的姿勢,就這麼將就著親吻彼此。然而羅伊始終不敢繼續深入,莉莎也唯恐隨時有人會進來,兩人都淺嚐輒止,不一會兒,羅伊坐回椅子上,莉莎則繼續將早餐吃完。

 

又快到護士查房的時間,羅伊扶著點滴架準備離開,而莉莎卻在此時問了句:「你昨天問我為甚麼不住院,那今天換我問你,為甚麼遲遲不肯醒來?」

羅伊被問得一時停住,半晌都只能看著她。而莉莎也耐心地與他對視,安靜等著答案。

最後,他反而輕笑了聲,問,「我醒不來的兩天,讓妳擔心了,是嗎?」

「不只我,大家都很擔心你。」

「嗯,對不起。」羅伊又坐回椅子上。「我不是有意的。」

不用他說,她當然清楚。他醒不醒來,也從來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她便也沒打算再追問下去。

羅伊卻繼續說道,「不過,我猜,那是我的身體給我的練習時間。」

「練習時間?」

「嗯。」他微笑,看著她的眼神卻極深。「讓我事先練習,如何在失去妳之後繼續活下去。順帶一提,妳一直在我的夢裡。」

「是這樣嗎?」莉莎想起他剛醒來時抱著她的樣子。「那,練習得怎麼樣呢?」

「不怎麼樣。」羅伊聳肩,故作輕鬆地調笑,「在夢中,我還是一如既往地追求妳。都顧著談戀愛了,哪趕得上練習?」

莉莎原本聽得認真,最後才發現被他耍了,輕挑起眉,「你夢中的我,答應你的追求了嗎?」

「妳說呢?」羅伊陶醉地感嘆了一聲,「真希望我們能盡早出院,我已經等不及要和妳一起重溫我的美夢了--」

 

還真是...明明應該氣他貪睡,卻又只能感到心疼。

莉莎由衷地希望,在羅伊的夢裡,自己至少有做到好好保護他,並且陪在他的身邊。

 

 

 

感謝看畢全文。

琴影 2018.08.03 (F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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