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條被端上桌,盤子上還附一個杯子般的小碗,裡頭有剛加熱過的起司。莉莎‧霍克愛將一根薯條毫不客氣地浸入起司裡,趁拉起的絲在半空中斷掉之前就低頭咬了一口,哄熱的白煙從她口中冒出,她一邊輕聲哈氣,一邊又咬了幾口酥鬆的薯條,不一會兒,沁著冰珠的蜂蜜奶茶被端上桌,她點頭道謝,手下不停,又將蘸上滿滿起司的薯條送進口中,舌面的熱度在享樂與灼傷之間游移著,她終於捨得在真的被燙掉一層皮之前暫停進食,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奶茶。

 

今晚糟透了,必須用這樣罪惡的搭配來治癒自己的身心靈。羅伊‧馬斯坦古曾一邊看著她吃這樣的套餐,一邊評價道:年紀不小了,半夜這樣吃會胖的。但莉莎仍保持著這樣的進食節奏——三根薯條一口奶茶,快速且安靜。

 

羅伊那時曾經笑著問她:真的這麼餓嗎?雖然的確晚了。

 

莉莎回道:太慢的話,起司會凝固的。

 

很有道理!當時上司恍然大悟的神情,與不久前看見有一疊加急公文在下班前被送進辦公室時,上司驚訝到完全說不出話來的表情,詭異地重合在一起。莉莎嘆了口氣,向後倒進沙發座裡,又長長吁了一口氣。

 

真的糟透了,甚至是連糟糕都不足以形容的夜晚,莉莎已不願再回憶。她再度前傾,繼續下一波進食,光是看到薯條和起司都冒著熱氣,就讓她的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齒間的酥鬆薯泥與奶香結合而成的濃醇香氣,溫柔地包裹住她整晚使用過度的大腦,嘴角不自覺上揚。

 

當她進行到第二口奶茶時,胃裡才終於有一股沉沉的暖意,愉悅與滿足蔓延到心頭。

 

第七根薯條不再被猖狂地浸泡在起司裡了,莉莎細細咀嚼著原味的鹹香,如果上司在對面,會鬆一口氣地說道:妳剛剛像在撒氣似地狼吞虎嚥,我真怕妳會被自己噎死,現在終於願意慢慢吃了?

 

屬下不到狼吞虎嚥的地步吧。她會如此回應,淡然地,其實並不太在意在他面前的形象,但也了解自己原生的克制。

 

上司會聳肩,說道:妳說得沒錯,與其說是狼吞虎嚥,更像是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這種時候沒有人會敢打擾妳吃這些薯條的。

 

莉莎望著前面空著的沙發椅,又輕咬一口薯條。

 

有點飽了,當眼前食物不再像飢腸轆轆時那般誘人,便感到有些饜。滿意、愉悅,悄然褪去,大腦恢復運轉,慢而微暈地,想到今天全辦公室吊著一口氣把空降的加急文件趕完,總算順利地把上司準時送出辦公室,讓他趕赴那場絕不能缺席的相親。

 

今晚依然糟透了。她一口一口咬著薯條,攤在沙發裡,幾乎要睡去。

 

太累,又太安靜。

 

直到手臂突然被擢住,她警醒掙脫,將對方反手拉開——是一位打扮端莊的女孩,正喊著痛。莉莎挑眉放開了她,女孩卻沒有趁機走開,反而繼續站在莉莎的座位旁邊。

 

「請幫幫我。」女孩說道,想要再次觸碰莉莎的手臂,但又不太敢,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我被纏上了。」

 

「這麼說有點過份了吧?」拿著酒杯的男人反駁道,「我只是想請小姐喝杯酒而已。」

 

莉莎看看男人拿酒的姿態,又看看女孩,尚不作聲。

 

「我說了,我不喝陌生人請的酒。」女孩態度堅定,更靠近莉莎的座位一步。

 

莉莎順手划了下杯壁上的水珠,搭配紙巾,將指腹的油鹽抹去;同時站了起來,反手將女孩往身後輕推進她原本坐的沙發上,女孩頓時被那有力而從容的優雅嚇了一跳,順勢坐了下來,愣愣地看著莉莎背光的背影。

 

男人也尚未從那股俐落的氣場回過神來,手上本想強邀女孩喝的酒被莉莎輕易拿了去,「這杯酒我買單。」說完,便交給路過的服務生,「請幫我倒掉。」

 

服務生點了點頭,依言拿去吧台。他可不想挑戰軍人。

 

「呃⋯⋯妳這不識趣的⋯⋯」

 

 

「你可以離開了。」莉莎抬手,就像她平常要下屬不必拘禮那般。男人不知為何、又或許是順從本能地閉了嘴,連最後耍狠瞪一眼都不敢,便心驚膽顫地離開了酒吧。

 

莉莎一直背著光的背影移動了半步,女孩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莉莎轉過頭來,對著她說:「下次去吧台找酒保求救就好。該說什麼暗號廁所裡都有貼。」

 

「呃、我⋯⋯」

 

「現在先不要出去,去吧台那坐一會兒吧。」莉莎挑眉,「妳怎麼還坐著?」

 

「我想跟您說聲謝謝⋯⋯還有,」女孩剛剛面對男人時正氣凜然的臉,此刻不知怎的有點害羞,「我叫做貝雅‧費禮森。您好。」

 

「⋯⋯」莉莎看著一直佔據座位的貝雅,頓時有些無言。「我叫做莉莎‧霍克愛。您好。」


 

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


 

「也就是說,昨天晚上,您就單獨與洛德將軍聊了一個晚上嗎?」

 

「對。」羅伊聳肩,「以前都是我放別人鴿子,這還是第一次。」

 

「女人,你吸引了我的注意。」哈博克突然把嗓音壓到最低,霸道又不屑地對著空氣念台詞:「從來沒有女人敢這樣對我。」

 

「……是喔?所以上將被吸引了嗎?」菲利看完哈博克的謎之表演,再綜合前面聊到的資訊,艱難地得出了這個結論。

 

「菲利,那只是哈博克的老婆喜歡看的電視劇台詞。」普雷達翻了個白眼。

 

「面都沒見過,我要怎麼被吸引?」羅伊托腮,無聊地轉著筆,「而且,我怎麼被吸引?」

 

「甚麼意思?」普雷達挑眉,「幹嘛同一句話講兩次?」

 

莉莎終於批改完眼前的公文,抬頭,換了另一份。

 

「中校,午休時間,您不休息一下嗎?」菲利有點擔心地看著莉莎,而後者只是雲淡風輕地說一句:「我只是覺得,這場『一定要赴約的相親』不會取消。」

 

普雷達彈了一下,馬上就理解重點:「也就是說......」

 

此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前來報話的士兵禮貌地說道:「馬斯坦古上將,洛德上將請我過來告訴您,邀請您今晚六點到中央餐廳,洛德上將想要補償您。」

 

士兵關上門走後,原本保持安靜的四人齊齊倒抽一口氣:「六點!」

 

「看來今晚的下班時限是五點四十分。」莉莎淡淡下了註解。

 

羅伊笑嘆一口氣,「我該感謝妳嗎?留了二十分鐘給我到餐廳。」

 

「二十分鐘不用飆車,剛剛好。」


 

01、喜歡的方式


 

莉莎手上的鋼筆點了點唇,將公文做完最後一次確認後,放到分類的匣子裡,再抽出記事本,劃掉今日工作的待辦事項。

 

頓了下,看著最後那項「上將相親約會」,猶豫著要不要劃掉。

 

雖然是準時讓上將離開辦公室了,但萬一那位千金又放人鴿子怎麼辦?

 

這項「工作」,甚麼時候才會真正完成?

 

出神間,深夜的辦公室門突然被緩緩打開,伴隨而來一聲嘆氣,以及闔上門的沉重叩響。

 

「我看門縫透出光來,猜是妳。」

 

「您怎麼會回來?」莉莎抬頭看向上司一臉疲態,微微歪頭,「談完了?」

 

「嗯。」

 

羅伊並沒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而是坐到莉莎對面的辦公桌,將菲利的眼鏡放得更角落一點。

 

 

莉莎看他雙手交握抵著額頭,一會兒,「這位的條件......」

 

羅伊沉默不語。

 

「看來......」莉莎扯起嘴角,同時卻又嘆了一口氣,將「上將相親約會」那條事項劃掉。筆觸重了些,接近割破紙面的擦響引來羅伊的視線。「洛德上將的陣營,我們抓住了,對吧?」

 

「嗯。」羅伊看著她,不知為何,視線最後落在她的記事本上。

 

隔在他倆中間的是菲利慣操作的兩台訊號接收器,他訥訥地問:「怎麼加班到這麼晚?」

 

「您怎麼相親結束不直接回家?」

 

 

兩個問題都心照不宣地導向同一個答案。

 

莉莎將筆記本闔上,收好鋼筆,站起身子。

 

「妳要去哪?」

 

「屬下累了。」莉莎邊走邊說道,「也很餓。」

 

羅伊看她的背影沒入茶水間,又聽到她的聲音傳來:「您想喝點甚麼嗎?」

 

「紅茶!」羅伊喊著回了,又問:「為甚麼不吃晚餐?」

 

沒有回答傳過來。

 

羅伊將頭轉回來,看了眼牆上的時鐘。


 

十點了?原來他跟他的婚約者聊了那麼久。


 

「婚約.......」羅伊還是覺得這個詞陌生得很,往後攤進椅背,「好奇怪的發音。」

 

「甚麼發音很奇怪?」

 

羅伊接過莉莎泡好的熱紅茶,向她道了謝,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可可嗎?」

 

「是。」

 

「好難得,我們辦公室會出現這個味道。」剛泡好的茶太燙嘴,羅伊只是聞了聞茶香,便將杯子放到桌上。

 

「是呢。」

 

「中校......」羅伊看著她啜飲可可的臉,突然問了一個問題,「妳有喜歡的人嗎?」

 

「有。」

 

「有?」羅伊沒想到答案如此直接,「怎麼都......」

 

「沒聽屬下提起?」莉莎嚥下可可,淡淡回應,「沒事不會想特別提這件事。」

 

「那是......進行式?」羅伊開始有些不知道在問些甚麼,但心中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情感迅速膨脹著,「但是不可能啊,妳每天都工作到那麼晚......」

 

「拜您所賜。」莉莎無所謂地答道,「所以不是進行式。」

 

「那妳先介紹給我認識,我幫妳看看。」

 

「為甚麼?」莉莎挑眉,又接著舉杯喝起可可。

 

「我要、我,我有責任......」

 

「甚麼責任?」

 

「我有責任幫師父替妳鑑定妳將來要共度一生的男人!」羅伊有些激動,「他將妳託付給我的!」

 

「託付?」莉莎笑了,「謝謝您,上將。」

 

「謝甚麼,這本來就是...」「屬下不會結婚的。」

 

莉莎鄭重地直視他,「我永遠,都不會跟我喜歡的人告白的。」

 

「為甚麼......」

 

「沒有為甚麼,屬下本來就...」


 

「為甚麼要笑著說這句話?」


 

莉莎一時無言,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屬下剛剛有笑嗎?」

 

「妳那一臉早就下定決心的表情是怎麼回事?」羅伊剛剛膨脹的情緒墜了下去,苦澀緩緩發酵、發脹。「連爭取都不想爭取一下嗎?」

 

莉莎放下杯子,看著羅伊,又緩緩微笑起來,眼裡甚至有些許寬慰。「嗯。」

 

而正是她眼中的寬慰,讓羅伊的心臟被尖銳的刺痛襲擊,鼻頭不可抑制地發酸,「我就算了,但是我想要看妳,」羅伊嗓子啞得噎了一下,「看妳得到幸福......」

 

「您這麼說就太狡猾了。」莉莎的眼神垂落,看著深不見底的可可上,那圈淡褐色的奶沫。「屬下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您獨自承擔贖罪的重量。不管是身為您的戰友,還是身為您的共犯。」

 

她又舉起杯子,一口吞下最後的可可。

 

「您又怎麼知道屬下沒有得到幸福呢?至今為止,屬下不曾覺得自己不幸。」她拿紙巾擦拭嘴角,「對屬下而言,只要那個人平安健康就夠了。這是我喜歡他的方式。所以,話說回來,」


 

莉莎平靜地看著他濕潤發紅的眼眶。


 

「你們的婚禮定在甚麼時候?」

 


 

02、第一次聽說的事情


 

第二次見面,兩人的眼神訝異地撞在一起,卻心照不宣地別開。

 

「哇⋯⋯我真的沒想到是這樣的發展。」哈博克搔了搔鬢角,「我第一次看到有女性可以這樣吊著我們的馬斯坦古上將。」

 

普雷達不置可否,沒有發話,將眼神放回眼前的啤酒杯。

 

「費禮森小姐不想這麼快。」羅伊看了一眼貝雅,而後者笑著回望。他繼續解釋,「我們會先交往一陣子。」

 

「上將提出的條件很吸引我。但我不想因此將自己一生的幸福直接當成籌碼。」貝雅依然微笑,「說實在的⋯⋯我該說佩服嗎?能夠為了志願將婚姻作為棋局的一部分。我很佩服這樣的上將,但我可能是比較自我吧?我還是希望自己未來是因為愛情結婚。」

 

「這樣的想法才是正常人。您沒有錯,也說不上自我。」普雷達緩緩說道,眼神從酒杯盯住羅伊,「聽費禮森小姐這麼說,我也不禁想著,您真的要這樣看待您的婚姻?」

 

羅伊被看著,腦中突然響起那陣筆尖用力摩擦紙張的聲音。「什麼意思?」

 

「我從聽您說要聯姻之後,就一直覺得很不舒服。」普雷達看著他,「您憑什麼這樣做啊?為了走到那個位子⋯⋯這樣自我犧牲覺得很偉大嗎?」

 

「普雷達!你喝多了⋯⋯」菲利緊張地拍了拍普雷達的肩,又瞄了一眼羅伊。

 

「你誤會了。」羅伊用眼神告訴菲利「不用緊張」,才又繼續說道:「我沒有自我犧牲,應該說,我自從參與過伊修瓦爾殲滅戰之後,就捨棄了這些東西。」他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你們應該知道才對。」

 

貝雅隨著他的眼神,也下意識看向他的手。她也隱約期待著羅伊解釋自己為什麼會視婚姻為籌碼,而不是寄託。

 

「我不知道怎麼『愛人』。」

 

「笑死人了!」普雷達生氣地打斷他,看向始終不發一語的莉莎,「中校!您也說說他!」

 

突然被點名,莉莎像是終於回過神似地,「我又能說些什麼?這是上將很早以前就決定的事情。而且之前他要去相親時,也不見你阻止過。」

 

莉莎本來要看一眼羅伊,卻神奇地與隔在中間的貝雅對上眼神。這是今晚第二次相視。

 

貝雅的眼神裡,有隱隱約約的了然。而莉莎察覺到貝雅似乎理解了什麼,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因而勒令自己不準移開眼神。

 

直到貝雅移開視線,莉莎也呼吸平穩地移開。

 

「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不能拒絕才赴約的!」

 

「普雷達,別生氣啦⋯⋯」

 

「為什麼會這麼說呢?」貝雅自然地反問羅伊,她離得近,說話時偏頭看著他的側臉,像是一位誠懇的傾聽者。

 

確實是一位老師會有的姿態。莉莎默默想著,幾乎能想像到貝雅在伊修瓦爾中學面對迷惘的學生時,也像這樣溫柔而耐心。

 

且敏銳。

 

「我的雙手承載無數罪惡。」羅伊失落地扯起嘴角,「我不知道要怎麼用這雙手擁抱心愛的人。」羅伊說著,收起失落,眼神恢復明亮,看向普雷達,「我無法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值得愛與被愛,但如果只是扮演丈夫的角色,我想我很擅長,」又看向貝雅,「我會盡力做到最好。」

 

「這是我遇過最奇怪的追求。」貝雅忍不住笑出聲,「但很抱歉,我還沒有喜歡上您。」

 

「我知道,我會努力的。」

 

「這種事情要怎麼努力?喜歡與否全在我的意念。」貝雅說道,「而且,您要怎麼努力呢?您不是說您不會愛人嗎?」

 

「說得也是⋯⋯」羅伊被堵得說不出話,突然看向莉莎。「中校,妳之前說妳永遠不會向喜歡的人告白,該不會理由也跟我一樣吧?」

 

「什麼?中校有喜歡的人?」菲利馬上起了好奇心,「我都沒有聽說過。」

 

「我也。」普雷達看上去有點氣不打一處來,已經累了。

 

「早知道就不告訴您了。」莉莎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笑了,「這原本是秘密的。」

 

哈博克挑眉,「可是我知道耶。」

 

「啊?」羅伊驚訝地看向他,後又了然,「對了,你的老婆肯定知道些什麼,依蕾貝卡的性子,肯定藏不住秘密的。」

 

「我沒有告訴過蕾貝卡。」莉莎說道,「雖然她一直問我,但我其實沒有告訴過她。」

 

「是喔。」哈博克喝了口啤酒,「但蕾貝卡是知道的。」

 

「我很好奇,為什麼您會有這種不告白的想法呢?」貝雅將話題拉了回來,她需要知道目前的局勢。在這裡的所有人,明顯都不是「不知道」,而只是「第一次聽說」。

 

「我只是沒有時間談戀愛。」莉莎聳肩,輕鬆地說,「跟工作相比,確實也對戀愛沒那麼大的嚮往。」

 

「聽妳這麼說,真是令我慚愧。」羅伊說道,「是我給妳的工作量太大了?妳早說,我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

 

「與您無關。」莉莎淡淡地,「時間是真的不夠我分給戀愛跟家庭,這件事是我自己權衡之下決定的。」

 

羅伊突然理解她說的時間不夠是什麼意思。

 

他終於知道,她沒有選擇告白的原因。與他相似,他們都覺得自己這一生,已不配擁有那些單純快樂的時光。

 

貝雅沒有理解,只片面得到結論:中校雖然喜歡上將,但對他沒有任何佔有慾。

 

很有趣的組合,也莫名讓人感到悲哀。莉莎提及戀愛話題時的語氣,輕鬆而決絕;貝雅甚至沒有任何想要防範她的想法。

 

更何況,她對她的第一印象早就決定了她會如何看待她——帥氣、優雅,讓人深深崇拜。

 

那個晚上,貝雅甚至暗下決心,要成為像她一樣的人,舉手投足皆因實力堅強而從容不迫,明明可以動手,卻選擇溫和。

 

她想要自己也成為那樣——選擇溫柔,而不是被迫妥協。

 

這也是她考慮答應羅伊的利益交換最大的原因。軍部撥給伊修瓦爾的資源不斷被反伊修瓦爾陣營的人攔截,讓身處教育現場的她非常頭痛,如果她能扶持像羅伊這樣的人上位,自己肯定會離理想的教育者更近一步。

 

可惜。她「扶持」他的手段,是透過與他聯姻,讓他得到洛德將軍陣營的支持,獲取上位的保證。

 

如果她今天不是洛德將軍的姪女,而是因為擁有同樣的理想而相遇,一起為了復興伊修瓦爾文化而產生了革命情感——她不會打從一開始就被聯姻刺耳的本質產生牴觸。甚至,她有極大機率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他。

 

所以,如果是從交往開始,或許⋯⋯

 

不知怎的,她突然看向莉莎。

 

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成為她呢?


 

*


 

普雷達因為醉得太厲害,菲利先主動提出送他回去了,哈博克跟法爾曼都是有家庭的人,也跟著自然退場。羅伊去櫃檯結帳,一時之間,氣氛鬆動了下來。


 

「那天晚上,真的很謝謝您,霍克愛中校。」

 

莉莎揀了一塊炸雞,「您那天已經謝過了。還幫我點了一盤三明治。」

 

「晚餐只吃薯條是不行的⋯⋯我不是那個意思。」貝雅搔了搔臉頰,「其實那天晚上,我就是為了逃避相親才跑出來,結果迷路的。」

 

「我知道。」前因後果一想,很快就猜到了。

 

「聽說為了相親,你們前後加了兩天班。感覺給你們造成很大的困擾⋯」

 

莉莎慢慢嚼著炸雞,並沒有開口回話。

 

「我希望可以等到我愛上他再結婚,會不會影響到你們的計劃呢?」

 

「這個問題,不該問我們。」莉莎將叉子放下,「我們沒有資格回答您這個問題。不過,如果上將真如他所說,只能扮演一名好丈夫,而無法給予實質的感情,您也能接受嗎?」

 

「可以。」貝雅倒是回得很快,「只要是我渴望為之付出的人,哪怕是單戀,我也願意默默支持他。」

 

「是嗎?那是很純粹的愛意呢。」莉莎沉吟,「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我希望他可以被您深深愛著。」

 

貝雅語塞,心裡五味雜陳。

 

「我想讓他知道,他值得這些。」莉莎輕聲說道,「不管是愛人還是被愛。」


 

「妳們在聊天嗎?真是奇怪,剛剛明明看起來一點都不想說話的樣子,我還以為妳醉了。」羅伊笑著走到莉莎身旁,微微探身看她的臉,果然微醺。「以前聚會時妳很少喝酒的。」

 

貝雅拿起外套跟包包站起來,「準備走了嗎?」

 

「嗯,要麻煩妳送我回去了。」「沒關係,早就說好了,」貝雅將剩下果汁一飲而盡,用紙巾壓了下嘴角,「要送您一程嗎?中校?」

 

「不用,我再叫計程車。」莉莎對他們揮了揮手,「路上小心。」

 

「您也是。」貝雅有些擔心,還是忍不住轉頭詢問羅伊意見。「真的就這樣放中校在這裡?我真的可以載她回去的。」

 

羅伊看著興致明顯不高的莉莎,心裡也隱約怕她自己愈喝愈多。「中校,至少讓我們送妳上計程車。」

 

莉莎抬頭看向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心裡實在不想再繼續糾纏,只好應了他們的要求。

 

坐上計程車後,莉莎的頭還真的隱隱作痛起來,她不發一語,看上司趴在副駕窗口,細心跟司機說明她家的地址,並付了車錢,而貝雅則將車子開到後頭,靜靜等著。

 

確定妥當後,羅伊跟司機說了不止三次麻煩您了,卻沒有看她,而是徑直朝貝雅的車子走去,坐上副駕。

 

莉莎看著後照鏡,直到羅伊上車。鼻頭一下就酸了。


 

讓我們送妳上計程車。這句話,實在讓人太難受了。


 

03、玻璃一般的眼睛


 

「還好嗎?」

 

「還好。」

 

「抱歉,他們比我想得⋯⋯」

 

「您是指,排斥我?」

 

「也不是。」

 

「我也覺得不是。他們對我沒有意見,只是反對您的做法。」

 

「就這點而言,妳倒是分得很清楚。」羅伊讚許地微笑看她,後又無奈,「我不該在讓你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安排宵夜酒局的。大家一天下來都累了,加上喝酒放鬆,都有些口不擇言。抱歉。」

 

「我反而比較喜歡這樣,如果是很拘謹的聚會,我才會緊張。」貝雅微笑,「但像這樣,大家都喝了酒,只有我清醒地觀察大家,我喜歡這種感覺。」

 

「喔?那妳觀察出什麼了呢?」

 

「大家都很愛護您。這點無庸置疑。不是忠心耿耿,而是像把您當成親人、朋友,甚至是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樣,關心著您。」她點出,「這次,您恐怕很讓大家失望。」

 

羅伊語塞,鼻尖不爭氣地酸疼。他從未打算在貝雅面前示弱,所以就算在此刻,被她說中內心柔軟疼痛之處時,就算眼眶紅了,也不敢抬手去擦;甚至害怕呼吸聲有異樣,他張開嘴巴慢慢吸吐。

 

貝雅則是頭也不回,將車上備著的面紙盒遞給他。

 

他沒有接。直到確定眼前沒有產生模糊的水氣,他雙手抱胸用力一吸鼻子,將悲傷軟弱一次性收回。

 

貝雅放下面紙盒,輕聲說道:「這就是我不答應結婚的原因。」

 

羅伊瞥了一眼被放下的面紙,再隨著她的手回到方向盤上。「我希望這場婚姻沒有感情。跟我這樣的人談感情,老實說,我不覺得會是什麼愉快的事。」

 

「哪樣的人?」

 

「我也說不上來。」

 

「自暴自棄的創傷症候群小男孩嗎?我遇過很多這種孩子,但這通常是因為上一段感情被傷害過,才在面對愛情課題時如此小心易碎。」貝雅笑了出聲,「抱歉,拿乳臭未乾的青少年跟您比較。但您剛才的說詞,跟他們真的很像。」

 

「激將法是沒用的。」羅伊聳肩。

 

「我知道,您的創傷來自戰爭,當然跟那些孩子有本質上的區別。」貝雅說道,「但是,您又沒有愛過,怎麼知道自己不會愛人呢?」

 

「我無法想像。也不想給我的愛人帶來傷害。」

 

「無論如何,在愛情裡都會受傷的。」貝雅說,「但即便如此,您還是值得的。」

 

「值得什麼?」


 

我想讓他知道,他值得這些。不管是愛人還是被愛。

 

莉莎的聲音在貝雅腦中響起,現在回想,釐清了當時的五味雜陳——為什麼讓他知道的人不能是妳呢?

 

「能不能誠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

 

「如果您深愛的人就在眼前——不是我,就是您真的不能失去,無法抗拒地愛上的人,就在眼前,您會義無反顧擁抱她嗎?」

 

「不能失去⋯⋯」羅伊訥訥唸道,心臟又痛了起來,大腦卻無庸置疑地給出答案:「不會。」

 

「還是剛才那個理由嗎?不想傷害她?」

 

「不是。」

 

「那為什麼會擔心傷害到別人呢?」

 

「我⋯⋯」羅伊突然也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別人時,他會有傷害到別人的預判。

 

「您剛剛的腦海中,一定有某個人存在吧?否則您根本無法回答。」

 

「⋯⋯」

 

貝雅笑嘆了一聲。「您這不是在拿我當煙霧彈嗎?」

 

「我從來沒有過這個想法。」羅伊說道,「我會對這段婚姻百分之百負責的。」

 

「我知道您會,」貝雅緩緩在羅伊的公寓面前踩下刹車,熄火。「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真的喜歡上您,到時候我該怎麼辦。」

 

「什麼意思?」

 

「您真切愛著一個人,卻打算永遠壓抑著。而我不可能不察覺到那份壓抑背後的渴望。當我知道,您渴望的並不是我時,我該如何自處?」

 

原來,那就是傷害的源頭。

 

「所以,還是不帶感情,單純聯姻吧。」羅伊再次勸說,「無論理由是什麼,對方是誰,我確實不懂如何愛人,不要自顧自陷入這種泥淖,對妳我都好。」他打開車門,「愈早結婚,我們兩人想要達成的目標,會愈快實現。謝謝妳送我回來,回去時小心行車,再見。」


 

貝雅看著羅伊頭也不回的背影,心裡暗忖,那樣子簡直跟落荒而逃沒什麼區別。


 

04、如果是遠距離戀愛


 

幾乎算是不歡而散的那晚,至今又不知不覺過了兩週。他們都是忙碌的人,不管在軍中還是學校任職,都沒有餘裕給他們約會的時間。

 

貝雅雖說在市區有房子,但為了工作方便,還是住在學校宿舍居多,羅伊則不同,只有在出差時才會長時間住在伊修瓦爾。

 

即便結婚,也會是聚少離多的夫妻。貝雅的思緒被鐘聲打斷,她趕緊收拾下一節課要用到的教具,一邊暗罵自己,是怎麼從備課內容走神到未婚夫身上的?

 

「⋯⋯我說過多少次了,面對溶液要用手搧聞,否則呼吸道容易受傷或頭暈。」貝雅將容器從孩子的手上拿走,示範了一次。

 

「費禮森老師⋯⋯」

 

「怎麼了?」

 

「如果將這罐喝下去會怎樣?」

 

「食道會灼傷。你怎麼會有想要喝下去的想法?」也太危險了吧。

 

「心臟會痛嗎?」

 

「啊?」貝雅頭痛地看向他,「你會痛不欲生,那麼到時心臟的確會痛,它會痛恨你怎麼上課不認真聽講,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傷害自己。」

 

「老師⋯⋯可是我現在心臟就好痛⋯⋯」

 

「別說了。」貝雅乾脆將容器沒收,也不再示範搧聞。「你和希妮第五次分手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但可不可以別因為分手就做蠢事?」

 

「希妮說她在九班,我在一班,她不喜歡遠距離戀愛。」

 

「⋯⋯你可不可以換一個人談戀愛。」

 

「老師談過遠距離戀愛嗎?」

 

「沒有。」貝雅沒好氣地回答,突然腦中浮現羅伊的臉,想到剛剛思考的「聚少離多」⋯⋯啊,為甚麼又想到他!他可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老師騙人!」孩子突然高聲呼喊,「老師臉紅了!」

 

臉紅?

 

貝雅驚訝地摸臉,卻忘記手上還拿著容器,眼看著燒瓶就要碰到臉,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喝:「等一下!」


 

全班一起看向走廊。

 

羅伊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雖然羞赧,但還是義正嚴辭地告誡:「做實驗請不要分心,否則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費禮森老師。」

 

「啊⋯⋯是的,抱歉,我做了不好的示範⋯⋯」

 

「我出差過來,正好今晚有空。妳有時間嗎?我們談談。」

 

「有時間⋯⋯」這是怎樣……

 

「那就晚上六點,約在廣場北門吧。」

 

「好。」

 

 

「打擾你們上課了,要好好學習喔,」羅伊特別指向剛失戀的同學,「別一天到晚想著談戀愛,至少在做實驗的時候要更專心!」

 

所以,他很早就站在外頭旁聽了嗎?

 

貝雅放下燒瓶,臉色難看地看著羅伊。

 

怎麼了?看到貝雅的表情,羅伊用口型無聲地問貝雅。

 

貝雅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小朋友們一臉竊笑地看著自以為上演默劇就不會被別人發現的一男一女。

 

 

那我走……「等一下!不要!」

 

 

貝雅還沒反應過來,甚至當尖叫聲傳出來的當下,羅伊已經衝進教室合掌鍊成,將周遭的氧氣濃度降到最低,一邊大吼,「把酒精放下!」

 

男孩驚慌地將酒精放回桌上,貝雅則將燒傷的女孩快速扶了出來。

 

「所有同學,都先離這個桌子遠一點。」羅伊一邊指揮,一邊收拾殘局,「你,先帶她去保健室吧。」羅伊瞥了一眼女孩的手,等等應該會起水泡。「費禮森老師,我先跟著他們過去,妳把課上完吧。」

 

 

在保健室裡,男孩愧疚地哭個不停,女孩反而比較冷靜,只是默默流著淚,將羅伊拿來的冰毛巾敷在手上。

「剛剛你應該是沒有注意到,酒精燈還沒完全熄滅。這種情況下是不能添酒精的。」

「對不起……安娜……我不是故意……」

「叔叔,這個毛巾不夠冰了。」

「喔。」羅伊又合掌,輕輕將雙手放在毛巾上,細微的藍光過後,毛巾又恢復到冰涼的溫度。

「庫卡,你別哭了。」安娜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啦。」

「但是……妳一定很痛……」

「你又不是故意要拿火燒我的。」安娜又哭了起來,「可是真的好痛……」

 

此時終於下課,貝雅也趕到了。

 

「安娜,妳還好嗎?對不起,我剛剛沒有注意到,害你們差點受傷。」貝雅難受地看著安娜跟庫卡,又望向羅伊,「還好您及時阻止。但是,剛剛火馬上就滅了,您剛剛使用了鍊金術嗎?」

 

「對,我把氧氣分解了。」

 

看到孩子完全沒跟上的表情,貝雅不得不幫忙解釋,「氧氣會助燃,但分解成氧原子後就不會了。」

雖然沒怎麼聽懂,但孩子們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羅伊也點點頭,「對了,我剛剛看了一輪你們的實驗室,設備都很老舊了,就連保健室也是,連冰箱都快壞了,剛剛來的時候,保健室老師居然也不在,而是去上健康課了。」教育現場人力嚴重不足,設備也過於老舊,在關鍵時刻根本派不上用場。「這些,就是妳想要改變的事嗎?」

 

「是的。」貝雅輕聲說道,「不只今天的事,還有許許多多,在這間學校裡上課,常常讓我覺得自己是無用的老師。我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學生,但我卻常常覺得,自己明明已經盡了全力,還能怎麼辦?」

 

「這是我們的錯。我們沒能為你們爭取到資源,你們當然無處施力。」

 

「所以當我的叔叔朝我拋出橄欖枝,讓我知道,原來還有這條路--」

 

「費禮森老師。」羅伊突然打斷她,「這件事,我們等等再談吧。」

 

 

「對了,這麼說起來,您怎麼不直接送安娜去醫院?」貝雅突然發現,羅伊處理燒傷的手法異常純熟。

「我曾經長時間、反反覆覆地照顧燒傷的病人。」羅伊淡然說道,「對於這種事,可能沒有人比我在行。」

「反反覆覆?」長時間她可以理解,但為甚麼會反反覆覆?

「因為那個病人,曾經反反覆覆,不斷承受燒傷的痛楚。」羅伊的眼神十分黯淡,上藥的手法卻輕柔得不可思議。安娜甚至已經不怎麼喊痛。

「到底是怎樣的情況,會有人需要反覆承受這些呢?」安娜現在已經覺得很痛了,根本無法想像再被燒傷第二次。「難道是一種刑罰嗎?用來懲罰罪大惡極的壞人?」

羅伊的動作一頓,突然起身,「我去找紗布。」並沒有回應她的問題。

貝雅、庫卡跟安娜只是下意識地看著羅伊走來走去,一會兒嫌紗布的包裝已經裂開,又開始自顧自使用鍊金術,待紗布與灰塵完全分離之後,才拿來,替她細心地包紮。

「叔叔,您在照顧那位病人的時候,也是這麼溫柔嗎?」

「嗯?」羅伊正專心低著頭,隨時調整角度和力道,確保不會弄疼對方,聲音悶悶的,「對啊,我很害怕弄痛她。」

「那麼那個人,肯定不是甚麼壞人吧。」庫卡說道,「面對罪大惡極的犯人,就算她受傷了,也不必這麼小心翼翼。」

羅伊聞言,儘管心情複雜,也無法再說些甚麼。

而貝雅在一旁,兩手托腮看他小心翼翼照顧著孩子的身影,不知不覺就看了入迷。

突然,覺得自己是時候答應他了。

 

*

 

「抱歉,我本來要等妳下課,」羅伊吞下麵條,「但突然看到妳拿著燒瓶不知道要做什麼,我忍不住就出聲了,才會發生後面的事。」

 

「不,謝謝您⋯⋯但我想知道,您是從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

 

「那個孩子幾乎將燒瓶堵到鼻孔聞的時候。」羅伊嘆了一口氣,「還好妳有適時阻止他。」

 

「也就是說,您有聽到遠距離戀愛那段⋯⋯」他有看到孩子們起鬨她臉紅那段啊!

 

「對。真的很危險,請不要再這樣了。」羅伊神情嚴肅,「要是我的師父看到我這麼做,一定會直接把我逐出師門的。」

 

「師父?什麼師父?」

 

「教我鍊金術的師父。」

 

「原來如此。」貝雅好奇地問,「您的師父是怎樣的人呢?」

 

「嗯⋯⋯不太好描述。」羅伊手上的叉子捲著麵,「總之是一位很嚴格的人,可惜很早就過世了。我好像有幾年沒有回去看看他了,今年得找時間去才行。」

 

「我陪您去吧?」

 

「為什麼?」

 

羅伊的「為什麼」問得直接且單純,單純到,讓貝雅覺得自己唐突了。

 

「呃、我覺得他應該是您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所以⋯⋯」

 

兩人一時無話。貝雅猜,羅伊應該沒有答應自己的請求。

 

又安靜地吃了幾口麵之後,貝雅隨意找了個話頭,「您說過來出差,是什麼時候來的?早上還是中午?」她想,如果是早上,必定是凌晨就搭車了,那今晚得早點休息才行。

 

「上星期三中午,」羅伊回答了,卻有些疑惑,「中午跟早上有什麼不同嗎?」

 

「上星期三中午⋯⋯」貝雅喃喃重複他的話,心臟慢慢揪成一團。

 

也就是說,根本不是今天來的。甚至是上星期的事了。

 

莫名不舒服,甚至有些委屈。

 

「我們進入正題?」

 

「嗯?」

 

「我跟夥伴們好好談過這件事了,就是⋯⋯我們的事。」

 

貝雅直覺,羅伊要找她談的,不是什麼好事。

 

「他們都勸我不要這麼做,尤其是,我們對婚姻的期待跟價值觀不同,日後一定會產生很多爭執。」

 

「他們,有包含霍克愛中校嗎?」她下意識想問這個問題。

 

「倒是沒有,她對這件事一直沒有什麼意見。」羅伊喝了一口可樂,「怎麼這麼問?」

 

「沒什麼,您繼續。」

 

「嗯。所以我想跟妳討論,如果妳還是堅持要對我產生感情才答應聯姻,我想,還是趁妳喜歡上我之前,取消這件事比較好。」

 

不要。

 

「就像妳上次說的,我的確有不能失去的珍愛之人,卻為了利益選擇跟妳結婚,要是妳喜歡上我,妳一定難以自處。我不能,也不願意看妳陷入這種境地。」

 

不要。

 

「妳覺得呢?」

 

「不要。」

 

「嗯?」

 

「不要。」貝雅的聲音微微顫抖,「不必取消。」

 

「可是妳上次也說⋯⋯」

 

「只要我保證,不會喜歡上您就好了吧?」貝雅的喉嚨輕輕縮緊,「您根本就不是我會喜歡的類型。所以不必擔心。」

 

「但是妳不是說不想把婚姻當成籌碼嗎?」羅伊訝異地看著她,慢慢閉上嘴。


 

貝雅哭得不能自已,心裡想,一切都完了。


 

05、闖禍二人組


 

「昨晚談得如何?」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羅伊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她哭得很慘⋯⋯」

 

「哭?」哈博克訝異地問道,「您把人家弄哭了?」

 

「太晚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似乎已經太遲了。」羅伊心情複雜到極點,「看起來,我已經傷害到她了。」

 

「她喜歡上您了。」普雷達捕捉到線索,「然後您又突然反悔,所以她很難過?」

 

「我也不想這樣發展的。」羅伊後悔莫及,「我一開始怎麼會答應她開出的條件?我是被工作沖昏頭的混蛋嗎?」

 

「您是。」普雷達點頭。

 

「所以昨天最後怎麼樣了?」莉莎終於發話,她對於這樣的發展也感到擔心。

 

「對了,她好像想找妳談談。」羅伊看向莉莎,「昨晚她冷靜下來後,只說了這句話,我們就先散了。」

 

「為什麼要找中校?」哈博克直覺不妙,「她該不會是想找中校吵架吧?」

 

菲利聯想到以前上將某位追求者的瘋狂行徑,也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她約了什麼時候呢?」莉莎大概猜到,她為什麼想找自己。

 

「這個我也不知道,但妳不必赴約。」羅伊吐了一口氣,「我自己闖的禍,妳不必幫我收拾。」

 

「我去找她吧,」莉莎淡淡說道,「我好像也闖禍了。」


 

沒有理會同仁此起彼落的追問,莉莎低下頭認真工作起來,想著,得在回司令部之前努力騰出時間找她才行。


 

*


 

「我不是要你換個人談戀愛嗎?」

 

「還是希妮最好。」

 

「她不是受不了遠距離戀愛嗎?」

 

「我用行動證明,我們可以克服遠距離!」孩子一臉正氣凜然,「我每天一下課,就去九班找她!」

 

「難怪你最近上課老是遲到。」貝雅嘆了一口氣,「不過,可以看得出你很喜歡她。」

 

「我愛她!」

 

「小小年紀,說什麼愛啊。」

 

「費禮森老師,您不要自己失戀了就見不得我好。」

 

「你再亂說話,我就⋯⋯」話說到一半,教師辦公室的門口突然有人喊了一聲貝雅,她應了聲,讓學生將班級作業帶回去,走到門口。

 

看到來者是莉莎,她突然眼眶又紅了,眼淚湧了上來。

 

「上將說,妳找我。」

 

貝雅點了點頭,將眼淚擦乾。

 

教師辦公室一干群眾看得不明所以。這幾天學生之間都在討論當時來找貝雅的神秘男子,鬧得沸沸揚揚,隔天就看到貝雅氣壓低到極點——不用問也知道她失戀了,但現在出現這位女性又是怎麼回事?

 

「哇⋯⋯難道是來找老師吵架的嗎?」



 

06、將它放回藍圖


 

放學時間,貝雅和莉莎隨意挑了一張長椅並肩落座,看著準備回家魚貫而出的學生們,貝雅還有些呆呆地。

 

莉莎也就陪著她。

 

「我已經沒事了。」

 

「是嗎?」

 

「嗯。」貝雅聲音悶悶地,「我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或者說,我根本沒有覺悟。」

 

「什麼意思?」

 

「中校,您應該很清楚,伊修瓦爾學校的資源,相比城市而言有多落後。當時我的叔叔撮合我跟上將聯姻,我想,如果上將真的能夠走到那個位子,替伊修瓦爾爭取到最高利益,我所深愛的這些孩子們,就能得到更多更好的資源,未來一定會非常耀眼可期吧——我只是單純地這麼想著。」

 

「光是能這麼想,就已經讓人十分敬佩了。」

 

貝雅搖了搖頭,「但我終究沒有搞懂什麼是聯姻,也無法想像沒有感情的婚姻。我當時說,我能夠接受自己單戀,現在想來,只是想要在改變伊修瓦爾與聯姻的冰冷本質之間做一個平衡而已。最後當我發現自己真的對上將動心時,我才意識到,喜歡的人對自己一點都不上心的感覺,有多悲哀。」

 

「妳聽起來,像在否認自己。」莉莎看向她,「不過,事情不是這樣的,妳跟我們一樣,都在為了推動伊修瓦爾努力,並不是非得犧牲自己的幸福,才能稱之為偉大。每一天,做著看似一事無成的努力,卻還是在隔天準時踏進這間還不夠完美的學校,繼續奉獻一己之力。教具或許還是一樣老舊,但妳身為老師的特質,引導孩子走向正途,並陪著他們,在不夠先進的環境下進行教學,這件事在我眼裡,是不管看幾次都會忍不住鼻酸的場景。」

 

莉莎看到貝雅不自覺掉下眼淚,頓了頓,用更加堅定的語氣告訴她:

 

「妳沒有做錯任何事,也本來就不必接受聯姻。妳有權利去愛人與被愛,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這跟推動伊修瓦爾,本來就是兩件事。」

 

「那為什麼,您能夠接受上將跟我聯姻呢?」貝雅哽咽,「您跟上將,為什麼都要犧牲自己的幸福呢?」

 

「妳誤會了,我跟上將並沒有『犧牲』。」莉莎說道,「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做錯太多事了。」

 

微風帶著黃沙輕輕撩動兩人的頭髮。

 

「您是指,之前的內戰嗎?」

 

「我還能清楚記得,我們現在坐著的椅子,原本是什麼樣子。」莉莎看向後方的教學樓,「妳上課的化學教室,再往上走三層,是我曾經埋伏狙擊伊修瓦爾人的地方。」

 

貝雅無法想像。

 

「妳教育孩子,我殺戮孩子。」莉莎輕聲說道,「如今這裡能變成一所還勘使用的學校,也是花了好幾年才做到的。然而,不管還要多久,我都會待在這裡,直到這條命被利用到極致。我自知沒有資格對任何人說對不起,所以只好不停地用行動贖罪。」

 

「我沒有辦法想像⋯⋯但是,為什麼要對自己那麼苛刻呢?」

 

「我很難跟妳解釋那種打從心底否定自己的感覺,當我開槍奪走第一個人的性命之後,同時也將自己殺死了。」莉莎頓了頓,「所以我無所謂接受不接受上將跟妳聯姻。但我做最大的錯事,就是對妳許下自私的願望。」

 

「您是指⋯⋯」

 

莉莎不語,貝雅想起了聚會那晚,莉莎所說的——我希望他可以被您深深愛著。我想讓他知道,他值得這些。不管是愛人還是被愛。

 

「我自私地將我不能做的事情,加諸於妳。」莉莎看向她,「我希望,能夠有一個沒有經歷過戰爭,沒有背負罪惡的人,單純地包容他的創傷與脆弱,用愛滋養著他,讓他慢慢相信自己有資格。」

 

莉莎深吸一口氣,

 

「但妳會因此非常辛苦。就像妳剛剛所說的,妳既無法想像經歷戰爭是什麼感覺,也無法理解我為什麼要對自己苛刻。這些如果變成妳跟上將的婚姻,將會是一道無法橫跨的鴻溝;尤其是,他恐怕比我更無法原諒自己。在這樣的前提下跟他談感情,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您跟他說了一樣的話呢。」貝雅笑了出聲,「『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是嗎?」

 

「但我現在才理解,為什麼他會這麼說。我以為,那是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人駐足的關係。」

 

貝雅說完,偏頭看向莉莎的眼神,而莉莎平靜回望。

 

「上將跟我說,他不會愛人,是因為害怕傷害到所愛的人;但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他並不害怕傷害到她。」

 

「是嗎?」

 

「嗯。他似乎打從心底信任著那個人,也依賴著她。」

 

「我好像可以理解上將的想法。」莉莎淡淡回應。

 

「您也跟上將一樣,不會害怕傷害他嗎?」

 

「與其說不害怕傷害到他,不如說,我有自信就算不小心傷害了他,他會願意理解,我也願意彌補。」莉莎說,「如果終究有幸與人相愛,我希望那個人先是我自己,然後才是他。」

 

說著說著,不禁笑了起來,「但是工作實在太忙了,這件事得排到什麼時候才能做呢?」

 

貝雅心裡一動,脫口而出:「那個!說來很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可以⋯⋯寫信給您嗎⋯⋯」最後幾個字小聲到幾乎聽不見。

 

「啊?」莉莎呆住,「為什麼?」

 

「其實我是因為那個晚上,就是您在酒吧幫了我的晚上,」她已經害羞得語無倫次,「我是想要成為像您一樣的人,才會答應相親,然後決定試試看聯姻⋯⋯」

 

「⋯⋯」

 

「我想要跟您保持聯繫,我想要確認自己,有沒有隨著年紀漸長,每天都更進步一點。」

 

「⋯⋯」莉莎在這幾秒裡想了很多婉拒的說辭,甚至在想,原來害她傷心的罪魁禍首不是洛德將軍也不是馬斯坦古上將,而是自己嗎?想到這裡,她最後只能回應:「那我要給妳地址嗎?」

 

「啊、請、」貝雅馬上從包裡拿出記事本跟筆,九十度鞠躬雙手奉上,「請務必給我您的地址!謝謝!」



 

*


 

「您怎麼還沒回去休息?」

 

「我才想問妳,」羅伊將文件放下,「怎麼這麼晚了還來,沒有直接回去休息?」

 

莉莎笑了笑,坐到位子上。

 

「談得如何?」

 

「啊——不知道。」莉莎嘆了一口氣,「總之心情很複雜就是了。」

 

「對吧?我也是。」羅伊露出「我懂」的表情,「她沒有對妳無禮吧?」

 

「是沒有。」與其說無禮,不如說是太熱情了。

 

「我還在想,要怎麼跟她道歉。但想了想,最好的方式應該是別再見面?」

 

「屬下已經跟她道過歉了。」

 

「為什麼?」羅伊詫異,「明明是我的錯耶?她會接受妳替我道歉嗎?」

 

「不,與其說是您的錯,不如說⋯⋯」莉莎想了想,「比起您,她可能更喜歡屬下?」

 

「哈?」

 

「所以,您不必自責。她對您動心是真的,但好像只用幾天就想開了。」莉莎認真地安慰他,「她真正過不去的坎,似乎跟您沒有直接關係。」

 

「等等,妳這樣說我也開心不起來啊!」

 

「那就別難過了。」莉莎說道,「因為您在這件事真的只佔了很小一部分。」

 

「⋯⋯」

 

莉莎看上司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低頭拉開抽屜,拿出待辦事項;打開鋼筆,翻到三天前那頁,將「和費禮森小姐晤談」俐落地劃掉。

 

「我看我以後,就別再想什麼聯姻了。還是腳踏實地工作吧。」羅伊擺了擺手,「雖然洛德將軍背後的人脈非常驚人,但是,還是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事情吧。」

 

「比如說什麼呢?」

 

羅伊托腮,「嗯——至少,我不想再做出讓你們失望的事了。」

 

「有道理。請好好珍惜自己吧。」

 

「我會的。」



 

「您餓嗎?」

 

「有點。」

 

「您沒有吃晚餐?」

 

「忘記了⋯⋯」

 

聞言,莉莎起身到旁邊的櫃子,翻找出僅存幾包的可可粉,並燒起開水。

 

可可香飄出時,羅伊感覺心裡暖得發脹。他接過溫熱的馬克杯,仰頭看向莉莎,說道:「無論如何,留一點時間給戀愛吧。好嗎?」

 

莉莎眨了眨雙眼。

 

「就算將後半生都拿來贖罪,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我還是想在生命盡頭之前,至少理解,什麼是值得。或者說,什麼是活著。」


 

「屬下是有這個打算。」莉莎微笑,「但,或許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預計要多久?」

 

「不知道,或許是,當貝雅寫信告訴我,從伊修瓦爾學校畢業的孩子們回去看她,讓她覺得非常欣慰的時候。」

 

「聽起來很不錯。」羅伊也想到了她上課時實驗教室熱熱鬧鬧的樣子。「聽起來就像,伊修瓦爾終於孕育出自由自在,能勇敢追夢的下一代。」

 

「到那個時候,就跟喜歡的人告白。」

 

「真的?」

 

「是的。」

 

「那就約好了。」羅伊將喝完的可可杯子往桌面敲了下,「到那個時候,一起跟喜歡的人告白吧。」


 

在我奪走第一個人的性命時,也將自己給殺了。

 

但從今開始,我想將已逝的靈魂從哀傷的泥淖中打撈起來,與創傷誠實共處——若我有幸學會如何愛人,第一件事,必定是義無反顧地擁抱妳。



 

fin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後記

 

 

好久沒有體會到這種因為寫文章而燒腦燒得頭疼的感覺,也幾乎要忘記以前為甚麼總有源源不斷的熱情去想辦法完成一篇複雜的構想,直到今年決定寫了這篇文章--其實這是三年前的腦洞,到今年為止,前兩章改了無數個版本,貝雅的性格與人設一直非常混亂且曖昧,但當我決定回到以前的做法:讓貝雅自己決定,後來,這篇文章的核心就慢慢顯現出來了。

 

原來有想寫的東西,而去把它實現出來,是這麼過癮的一件事啊。難怪我以前可以持續整整九年。

 

這篇文章關於愛人的詮釋,跟以前有很大的差別,但我想這就是年紀跟經歷的有趣之處吧。這麼一想,我第一次動筆還是國二國三的時候,現在已經快要三十歲了--經歷過真正的戀愛了,背負過無數的責任了,生過病,痊癒過。我曾經覺得很難帶著如此現實的目光再去詮釋理想完美的佐莎關係,但在終於接受了人性中的不完美與不理智是自然不過的存在的我,現在寫出了和小時候幻想的,截然不同的佐莎關係的悲哀,這種感覺實在很有趣。

 

只是,在工作之餘寫文,偶爾覺得很像在加班......工作已經很燒惱了,回家只想放空耍廢睡覺啊。

 

這篇在最一開始本來是想要寫一篇狗血至極的三角戀,但後來還是不忍破壞他們的美好,也因為有一些想要闡述的感受,所以許多預定的狗血劇情沒有寫到,甚至最後變成了有點搞笑性質的結尾。

 

順帶一提,這篇我是聽著星際效應的電影原聲帶寫出來的,很奇妙的是,耳機一拿下,嚴肅的劇情會馬上轉變成搞笑的橋段;再戴上耳機,又會馬上掉進揪心的氛圍。

 

 

不管是老朋友還是剛入坑的人看到了這裡,我都會心存感激,感謝你看到這裡。佐莎日快樂!

 

 

 

琴影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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